第十八章
什么是女儿红?
是酒,美酒。
美酒为什么要叫做女儿红?
因为这酒,与女儿的一生悲喜相联系。
天底下的沽酒之处,大都有那么几种酒是不卖的,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无酒可卖。
譬如真正的状元红和女儿红。
这两种酒是为人父母者为儿女所制,在儿女初生时始酿封存,后在儿女成亲时起出宴客,女儿红顾名思义是生了女儿酿的酒,状元红却是因男子成婚又叫做小登科而得名——自然,若那家的儿子当真中了状元,这状元红便更加有滋味了。
沽酒的地方往往是没有这两种酒的。
那是因为,只有伴着婴儿出生、带着父母对子女一生期许而被埋藏的酒,只有在宴席上打开、带着无比喜庆和福运而被饮下的酒,才当得起这样的名字,否则,纵然酿法相同,埋藏再久,也不过是顶着这名字的劣质仿冒罢了。
那真正的女儿红不是用以饱口舌之欲,而是用以品佳人一生。
然而,不是所有生女之家酿造的酒都能叫做女儿红。
它们或许还会得到另一个名字:花雕。
什么叫做花雕?
同样是酒,同样是美酒。
它为什么要叫这样的名字?
因为这酒,是以女子的死亡为名。
若女子未嫁则夭,即如鲜花凋零,那埋藏的美酒,便名花雕。
白家这一代并没有嫁人的女儿,因此,他们家并没有真正的女儿红。
可公子所问的,偏偏就是“女儿红”。
他不怎么尝得出酒味,也不擅长分辨,但他猜到了白紫待客所用的是什么,也猜到了这意味着白紫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他怎么能把“花雕”二字说出口?他是温柔和气,并且对女孩子总是心存了几分宽容和同情的卓立卿,因此他只能允许自己说出“女儿红”。
白紫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嫁人的,当然白绯也是,她们的母亲良久之前为她们备好的大翁美酒,已经再也用不着了。
那美酒就摆在公子面前的石桌上,他方才已经尝了一杯,如今,却觉得难以下咽了。
这酒实在是苦极了,好像用莲心、黄连还有如苦胆一般的物事浸出来的一般。
这样的苦酒,叫人怎么咽得下?
白紫看着公子一脸为难的样子,倏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清丽温婉,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才能有的笑容,她的眉脚微微下垂,嘴唇却柔柔地勾起,眼睛就像半月一般。
她这样一笑,倒好像忽然间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都宁静了起来,如月中桂,如陌上花。
“这酒的滋味如何?”她自言自语似地道,“是否清冽甜美好似甘泉?”
公子缄声不语。
“从知道这酒的来历开始,我想过许多次这酒的滋味。”白紫缓缓地说道,眼神朦胧,似乎是在瞧着那锡壶,又似乎是瞧着什么别的不知名的地方,“就像所有对未来心存幻想的女孩子一样。”
公子想不出。
他虽然对女孩子很好,却不见得真正能明白她们的心情,这本也是无奈的事情,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懂得旁人的心情。
“我曾有一个未婚夫婿。”白紫忽然道,“我也想过举案齐眉。”
公子摸了摸鼻子。
“可是如今,与他举案齐眉的,却已经是别人了。”白紫一声长叹,摇了摇头,“我已经下了决心要为我的弟弟妹妹夺回他们后半生的自由,阿绯的女儿红,或许还有真正可饮的一天吧。”
直到离开,公子也没再问任何一个问题。
他们就像是一对真正的朋友,尽兴谈论,诗词歌赋,江湖轶闻,乃至于风花雪月。
他甚至在微醺之时,把自己幼年时曾遇到的那女孩的事告诉了白紫。
“她是个性情温柔的人……”那时天色已暗,他眼神朦胧,望着面前的女子,恍惚觉得时光流转,他回到了过去,“她啊……”
他迟疑了很久,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形容记忆中的女子,也似乎找不出什么分外动人的事迹可说,半日,只得说出一句:“她会对我笑。”
白紫扑哧笑起来:“这世上会对你笑的人有那么多,可是真心对你的有几个?”
一点都没有错。
这世上会对你笑的人有那么多,真心对你的,有几个呢?
可是白紫不知道,在那样的时候,还能有一人笑出来,这对疲累无助的他而言,是多大的安慰。
他苦笑着不语。
这是根本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情,所以,还不如干脆放过不提。
白紫却好像另有所思,她也已经微醉了,所以她的头脑有些不太清楚。
她思索了很久,最终说道:“我只希望,如果我对旁人笑,我的心是真的。”
公子离开时,他已经喝了很多酒,纵是酒量再大的人,从一天上午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夜半时分,也是要醉的。
他也不能免俗。
因此他已经喝醉了。
他脸色并无特别,眼神却有些朦胧不清,走路也有些摇摆,有好几次都险些撞在柱子、墙面或者山石之类的障碍物上。
好在他还算灵活,每次都伸手搀住些什么,让自己的脑袋幸免于难。
他走了好久还没能走出白府。
于是他知道自己迷路了。
这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虽然他不觉得在别人家里迷路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但是,这是白府,他同样不觉得独自在这里多做耽搁是什么好主意。
他扶着花园中凉亭的某根支柱,低头晃了晃脑袋。
夜半的风清凉宜人,他觉得自己清醒多了。
他听见了脚步声。
“是卓公子么?”一个温柔和软的男声问道。
公子抬起头,对白蓝苦笑一声:“迷路。”
白蓝一愣,摇头笑了起来:“白府道路……”他或许原本是想调侃一句的,然而话到一半,他忽然嗅到了公子身上浓郁的酒气,脸色倏然一变,“你饮酒了?”
这反应叫公子微微一愣——为什么“饮酒”这件事落到了白蓝耳朵里,便好似在他身上炸了个惊雷一般?
白蓝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他苦笑了两声,原本来搀扶公子的手僵了僵,还是伸了过来:“我只是吃惊罢了,原来你还会喝酒……喝成这个样子。”
公子也觉得很意外,他本不是一个纵情的人,然而在白紫面前,他却忍不住放纵了一回。
这种感觉令他感到陌生。
他以为自己会不安,但他没有。
他想了想,答道:“很少有人能拒绝美酒的诱惑……”他笑起来,“即便是个本不该饮酒的病人。”
白蓝对这个答案表现出了些许诧异,他把公子扶在石桌旁坐下,淡淡地道:“你可要喝些茶?”
“大夫说这不好……”公子话说到一半,忽又笑道,“罢了,酒也喝了,难道还怕几杯茶水么。”他抬头看着白蓝,“只是,天色已晚,是否有些麻烦?”
白蓝毫不客气地道:“的确有些麻烦。”
公子讪讪地摸摸鼻子:“你为何半夜在此?”
虽然相较于公子,白蓝事实上更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但白蓝只是深深看了公子一眼,颇厚道地做出了回答:“近日来都有些睡不着罢了。”
“是么……”公子觉得他与白蓝之间似是要冷场了,不过,谁能指望一个喝醉了的人把气氛恢复如初呢?他没有醉倒或者发酒疯,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他不又想起白紫醉后的样子。
白紫也没有醉倒或者发疯,只是她的脸色却比寻常红润,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告辞离去,在他走出院门之后,还听见白紫喃喃地说道:“这样饮酒,只怕是最后一次了。”
“是谁请你饮酒?”白蓝忽地问公子,“是白绯么?”
公子闻言一怔。
请他饮酒的是白紫,只是这话似乎并不能说出来。
“……还是白紫?”
公子睁大了眼睛,他看着白蓝,难抑惊奇:“白紫……不是已经……”
“我知道。”白蓝苦笑道,“我全都知道。”
这话很微妙。
“全都知道”,是包括了什么?白紫的假死,还有呢?
“她本不必这样做的。”白蓝叹道,“她可真会找麻烦。”
公子茫然不解。
白蓝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他忽然道:“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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