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苏肃的话已经无异于表白了。
公子微笑地看着他,忽地想起什么,对薛竟道:“前辈,苏肃以后,还要多蒙前辈照应。”
薛竟的脸色好像要杀人,他看苏肃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样的仇恨,在他谈及白家或者白默时,也偶尔能够见到。
公子忍不住要在心里面为苏肃默哀了。
薛兰怔怔地看着苏肃,似乎已经目瞪口呆,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公子觉得这样下去或许苏肃会尴尬致死,他叹口气,决定给这个倒霉的、表白无果的家伙解围:“会帮白家找那件秘宝的是我。”他停了停,又道,“还有樱十八。”
樱十八跳起来:“你说什么?”其他人,包括苏肃,也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你最好听我的。”公子道,“如果你还想白家伏法。”
“伏法?”薛竟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佟氏会让白家伏法么?”
“薛前辈也知朝堂事,这倒叫晚辈甚是惊异。”公子这样说,脸上却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就是因为佟氏绝不会答应,我们才要给白默找那件宝物的机会——小鬼,我若叫你上去把白默带来,你,肯是不肯?”
小鬼沉思片刻:“你想做什么?”
“我以为我的目的早就说的很清楚。”他看着樱十八,“我没有什么目的,我只是答应了某些人某些事,因此必须做到。”
“你答应了樱十八,要帮他让白家伏法?”小鬼脸上显出几分厉色,“那么,我要报私仇,你要阻止么?”
“这并不冲突。”公子道,“六扇门难道会让白家好过?”
“可这本不该是六扇门的案子!”小鬼大声道,“六扇门只负责江湖案,当初我叔父接案,也不过是因为众人都以为这是什么江湖人所为!若是叫他……”小鬼指着樱十八,“叫他把白家人捉起来,不出三日,佟氏就会把他们一家保出去,这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充其量用死掉的白紫顶过而已!”
“不。”公子道,“佟氏绝不会允许一丝一毫的污点,十有八九他们会翻案,说六扇门屈打成招,白紫是受不住酷刑才认罪求个痛快……顶过的不会是白紫,而会是樱十八。”
樱十八点头叹道:“不错,正是如此。”
小鬼愕然道:“你既然知道,还叫他们伏什么法?”
“你们可以报私仇,但是马上佟氏就会威逼六扇门叫六扇门破案,到时六扇门应当怎么办?”樱十八难得地严厉了起来,“是派人来追杀于你,还是借故拖延,最后被夹在佟氏和皇帝之间,无辜受过?!”他挺直了身躯,看起来比平时分外高大,“这件事薛前辈想到了,难道你没有想到?”
小鬼梗着脖子道:“我自然想到了!不然我为什么要与白默同来?!”
“愚蠢!”樱十八骂道,“你以为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就算完了?你知不知道这案子的主犯究竟是谁?白默新死,长子庶出不能服众幼子年小更是无能为力,白家主事之人会是谁?白老夫人,佟氏!朝上御史言官能放过这一点么?他们会说佟氏不可坐大——这点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说!你以为这是为什么?因为皇帝没能力与佟氏相争!”他脸色涨红,胸膛起伏,似乎十分愤怒,“白家一旦落入佟氏手中,就是逼着言官上书,就是逼着朝堂大乱!就是逼着皇帝与外戚反目——他有这个本事么?”
小鬼瞠目结舌,一半是为了素来不甚正经的樱十八忽然间严肃至极,一半却也是为了樱十八话中的意思。
樱十八说的半点都不错。
谁都知道佟氏不能坐大,但是谁都不肯直说,因为小皇帝的母亲是佟氏,因为小皇帝对佟氏完全无能为力,满朝忠直都在等,等皇帝长大,等他有足够的心智和魄力——他姓晋楚,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属于这个皇朝的冷漠和决绝,他绝不会有妇人之仁,纵然佟氏是他的母族,他也不会留情。
这是个微妙的平衡时期,言官们挺直了腰杆,对佟氏的每一个小错揪住不放,在朝堂上与佟氏针锋相对,以示不屈之意,佟氏贪婪却愚蠢无知,他们纵然不懂得维持这样的平衡,却也没什么本事做一件真正的大事,言官们或许会获罪,甚至有可能丢了性命,但没有关系,这样的平衡还能维持下去。
可白家若是落入了佟氏手中,这就真是一件天大的事,一件足以打破平衡的事。
白家的势力之大,没有经历过白家那段全盛时期的人很难想像,纵然身为商人,可家主白默——那时他还年轻,也并没有避不见人——走出来,即便是朝中大员也要礼让三分。
原因无他,朝中关系复杂交错犹如蛛网,为官者不可经商,但每个官员都有一二从商的亲眷,互通有无,以为支持,否则,以官薪根本无力支持官员的日常生活,更遑论人情往来,如果白家高兴,就可以把所有这些官员的从商亲眷挤到身无分文,没有了这些人的在,官员们甚至连皇帝生日时的朝贡之物都未必拿得出来,当然他们可以动用一些手段,让白家倒霉,但白家做了那么多、那么大的生意,生意上的事情,总是有些说不得道不得的小秘密的,他们是最大的生意人,自然也知道最多的秘密,若那些大员们真的动了手,两方势必鱼死网破,他们当然宁可客气些,也不要与白家一同倒霉。
这样的白家从十年前开始沉寂下来,然而纵然白家人不再出现于长安,他们的生意却仍旧好好地做着,时至如今,若是白默去一趟长安,高官贵戚,哪怕心里再怎么不屑,也仍是不能不客气。
如果白家彻底落入了佟氏手中……
“言官们怎么可能不爆发?如果他们默认了这件事,就等于是把命脉交在了佟氏手里,就等于向佟氏妥协。”樱十八狠狠地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什么忠直之士,他们各怀鬼胎,心有他想,甚至他们也并不是好官,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事情也有许多人做过,但他们是勋贵,是高傲的大人物,他们绝不能容忍自己拜倒在佟氏的面前。”
卑躬屈膝?
不。
顺势而为?
不。
被“靠女人得势”的佟氏踩在脚下?
不,绝不。
“那么,他们要怎么做?”樱十八冷笑道,“除了鱼死网破,难道还有别的法子么?”
鱼死网破。
朝堂上两方人马拼到这样的地步,天下会如何?
小鬼冷汗涔涔,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他是个江湖人没错,他也勉强算是六扇门的人,但六扇门人不入官籍,他只是个平民,身为一个平民,即便有再大的本事,又怎么样抵抗大势?朝堂乱了,天下乱了,难道江湖还能平静下去?
这世上难道缺少有野心的人么?
他吞了口唾沫,强道:“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樱十八冷笑出声,“我是不是危言耸听,你不妨杀掉白默,给我试试看!”
小鬼会这样做么?
他敢这样做么?
不。
“十八虽然不算危言耸听,但是……”沉寂片刻,公子微笑道,“但是,如果小鬼一意孤行,这事情却也不是不能收尾,十八,你忘了江湖法子。”
樱十八一愣。
“叫人易容假扮白默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公子道,“这世上没有无解的难题,只是,谁也不敢赌罢了。”他看着小鬼微微一笑,“天下大乱,君肯博否?”
小鬼脸色难看极了。
“既然不肯……”公子道,“那么,不妨听我一言。”
虽然小鬼没有看公子一眼,但他的的确确在听了。
樱十八默默长叹。
他发现卓立卿此人,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方才他大怒之下口不择言,说出来的,却都是卓立卿希望他说的话。
他被卓立卿利用了,但偏偏他还不能拒绝。
听过樱十八的话,薛竟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他的确想到杀死白默会引出一些乱子,却绝对没有想到皇帝和外戚的争斗上面。
他发现一件奇怪至极、但又仿佛顺理成章的事情:樱十八,似乎也并不仅仅是樱十八而已。六扇门人几乎都只是平民白身,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眼光去看事情,也很少有人能瞧出朝中的暗潮汹涌,而樱十八却不一样,他甚至连那些“忠直之士”心里想得什么都一清二楚。
薛兰身上微微颤抖,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她没有想得更多,现在她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究竟能否复仇。
苏肃慢慢走上前,他握住了薛兰的手,在她身后低声地道:“他一定有法子。”然后他迟疑片刻,又道,“相信我。”
公子当然有法子。
他总是有很多法子。
他说道:“白默必须死,这是薛前辈的底线,白家必须认罪,这是樱十八的底线,小鬼的底线是……”他示意小鬼自己开口。
“……白默,和白老夫人。”小鬼不甘地答道。
“你应当知道,你是不可能让白家的全部势力覆亡的。”公子淡淡道,“从一开始,你就想得太高了。”
“哼。”小鬼恨恨别开脸。
“你从这里上去,找白默,告诉他我们刚刚找到了藏宝地的入口,还没来得及往更深处去。”公子笑着道,“照我说的做,白默就一定会来这里。”
“他们刚刚找到了入口,但还没来得及进去。”小鬼说道。
他的面前有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马车的青布帷帘被撩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但车中传出的声音却与这张脸完全不符,那声音老迈嘶哑又充满了渴望:“找到了?那么,快带我去。”
小鬼迟疑不语。
那年轻人用充满兴味的目光看着小鬼,小鬼被看得很不舒服,他心中有种奇特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被看穿了。
“他知道老鬼的事,因此他根本不会信任你。”公子的话是这样说的,“你说东西找到了,他定然疑心你是否想骗他去一个根本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以便自己去寻宝。”
他笑了笑:“相反,你若说入口虽有,人却还没来得及进去,他反而会以为你已经快要找到东西……‘六扇门在’也是同一个意思,你本就是六扇门之人,却用六扇门之人的存在意图阻止他前往,他必然以为你不想让他得到那东西因而借故拖延……”
公子停了停,笑叹道:“其实无论如何他都会让人来这里看一看的,他太想活下去,他小心翼翼,对这世上的一切充满了警惕和怀疑,同时,却也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的可能……只是,我需要他现在就来,马上,立刻。”
小鬼注意到他说的是“我”需要:“只是你需要而已?”
“我很忙。”公子道,“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纵然对“重要的事情”心有疑虑,小鬼仍旧照着公子所说的做了。
“六扇门的人在那里。”他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地道,“樱十八,他是六扇门的人。”
年轻人无声地笑起来,他对着小鬼做了个口型:“高明。”
小鬼悚然一惊,好在马车内安静了片刻之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动,紧接着,那嘶哑老迈的声音说话了:“带我去。现在。马上。”
他的语气充满了威严,不容质疑,与之前的声调全然不同。
小鬼沉默片刻,掉头便走:“跟上,我是不会等你的。”
在背对马车的一瞬,他暗暗松了口气。
那年轻人回头望了车内一眼,露出微妙的嫌恶之色,却又转瞬隐去,他向车内另外一个人伸出手,将他搀扶下来,又牵来了两匹马。
“那么,我们走吧。”
马车里出来的那人爬上马背,隐在白色面具之后的声音透着十足的古怪诡异。
他全身都蒙在厚重的白袍下面,一寸皮肤都没有露出,就连双手也覆在白袍下,隔袖拉缰。
年轻人默然不语,他也上了马,然后用力地甩下了马鞭。
地洞之中,眼看着小鬼艰难地爬上石壁离开,公子转脸对薛竟道:“前辈,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了。”
薛竟会意地伸手在地洞某处轻敲几下:“这里,挖开它。”
公子笑道:“晚辈手无缚鸡之力。”
薛竟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要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卓,立,卿。”他故意加重了念那名字时的声调,仿佛是某种威胁。
“晚辈记得十分清楚。”公子笑答,接着他吩咐道,“苏肃,你跟着薛前辈,帮忙。”
薛竟与苏肃都忙于挖掘,薛兰又不愿与他们之外的人待在一起,因而很快她转过身,消失在新掘开的甬道里。
樱十八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得稳稳的:“他们走了,全部——你有事要对我说?”
“十八果真聪明。”公子失笑道。
“我有那种感觉。”樱十八忽然道,“从一开始……从很久之前开始,你就已经料到了今日的一切,那被你称为钥匙的玉石,丢失的孩子,白家的怪病和累累血债,平安镇的耿老爷子的态度,还有老鬼和小鬼,薛竟的设局,甚至包括我……这一切,是不是你早就算好的?”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公子笑着问道,“计算这些事情,对我有什么好处么?”
樱十八低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公子陷入沉寂,他低下头,似乎是细细地想了些什么,然后他出了声:“……你想得也有道理,但是……不。”斩钉截铁的回答叫樱十八松了口气——他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人能聪明到如此地步,“有些事情与我所想并不一样——没有人能把什么都早早设想完美,即便这样想,现实也总是与预测有所偏离的。”
这仿佛是撇清自己的话方才说完,他的下一句话,便叫樱十八瞳孔一缩,绷紧了身体。
他看着樱十八,淡淡地道,“我只没想到一件事:来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你——六扇门总捕,荆大人,荆重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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