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酒入愁肠浓墨深
月浓,云清,风过梧桐叶无声。
我一向拙于厨艺,梅姨也不愿留我在厨房碍手碍脚,刀还没拿起来就被赶去树下闲坐。
手里的话本小说不过翻了十余页,梅姨已端了菜出来摆桌,我凑上前,无奈笑笑:“梅姨,不是说要清汤小菜吗,小宋要醉饮,这一桌鸡鸭鱼肉,倒是浪费了。”
梅姨笑的憨厚:“公子这几日行色匆忙,这饭多是扒拉两口就走,总是吃不安生,再说姑娘这才回来,头顿饭如何也要吃好了,临走前不还嚷着要吃鹅鸭吗,当时没来得及做,今天一定要补上了。”
身在异乡,有人记挂总是温暖,我帮着摆筷子,称赞道:“自汴京到杭州,王楼包子,万家馒头的名号都是响当当的,梅姨不开熟食铺的,若是开了,梅家鹅鸭定能同那包子馒头争一争东京第一。”
梅姨笑弯了眼:“姑娘嘴真是甜,我也没什么奢望,只要公子姑娘不嫌弃就知足了。”梅姨抹了把额上薄汗,“姑娘快去请公子出来吧,天冷了,饭也凉的快呀。”
我抬头,树荫半遮的门不知何时大敞开来,该被叫醒的人披着衣裳半靠着,偏头望着这边,神色瞧不清。
“不用去叫了,人早被饭香勾出来了。”小宋笑嘻嘻的往这边走,“比起鹅鸭,梅姨最为拿手的还属刀削面”小宋指着桌上红艳艳一碗面,“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几日不吃,日夜相思啊。”
梅姨哎呦一声:“公子和姑娘还比着夸起我来了,日夜相思可不是对面,是对吃面的人才对。”梅姨意味深长的瞟我一眼,两手在布上蹭蹭,“火上还炖着汤呢,我得赶紧回去看着了。”言罢,踩着小碎步匆匆离开了。
相思人,梦相思,我望梅姨远去的身影,余光中小宋扯了扯嘴角,我看到,胸中似是闷着一口气。
风声似乎大了,云被吹过来,挡了半弯月牙。
我夹了几口凉菜,便放下了筷子,把一盘鹅鸭往小宋那里推推:“我吃不下,你多吃些吧,梅姨特地做的,剩的多了不好。”小宋看了看我,又垂下头去吃,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筷子触及瓷碗瓷盆的细碎声。
小宋不说话,我也不言语,相熟久了,沉默无言倒也不会尴尬。我托腮发呆,直愣愣盯着梧桐树不眨眼。梧桐落叶早,月洒清晖,树下点点,好似落下斑斑泪痕。
小宋的酒品一向很好,在东京与众太学生茶会,谈天说地无人比肩,饮酒煮茶亦无人能敌,晏殊大人收他做门生,头一点看中的就是酒品,两人亦师亦友,常瞒着范先生徜徉酒肆,入夜不归,若是醉极了,还要劳烦范先生派人驱车运回两个醉汉。
“笑什么?”小宋一坛灌下去,面无异色。
我回神才发觉笑出了声,摸了摸鼻梁道:“只是想些东京事物,思之有趣,那时常听人说你饮酒如饮墨,酒酣提笔,文采斐然,颇有太白酒仙的风范。”
小宋闻言苦笑:“诸儒玩笑话罢了,不过是模写有名士文章,怎敢同谪仙人相提并论。不过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动笔了,如今富贵锦绣是不愿写了,酒壮人胆,牢骚与怨谤倒可自成一篇。”
亭中石做的棋案放着纸笔,小宋拎起酒于案边放下,我于一旁研墨,见他挽袖提笔,酒入愁肠,化作万般墨渍。
悠悠千年,转瞬即逝,一代贤儒为人所道的便只余红杏尚书之名,如今我阴阳差错幸得相识相知相伴,心中波澜再无人知。
遐想之时,小宋佳作已成,我侧身去看,诋仙赋三字笔力强劲。
“缘《内篇》之丕诚兮,眩南公之多闻。谓八人者语王兮,历倒影而上宾,饵玉匕之神药,托此躯乎宵晨……”
近朱者赤,我久在小宋这群文人墨客身边,诗词歌赋耳濡目染,胸中存了灵秀,看书赏画与往时大不相同,长进颇多,如今通篇看下来,虽仍半知半解,但大致意思已能明了。
“齐琳可知淮安王刘安”小宋放下笔重又抱起酒坛子。
我迟疑了一下,道:“莫不是第一个做豆腐的人。”
小宋扑哧笑喷出酒:“你呀,只记得住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前几日我还看你翻《淮南子》,竟不知此书乃淮安王刘安所著。”
我对他的话表示不满:“《汉史》可没有记载中刘安成仙得道的事,只说刘安因为告谋反而自杀,你这文里说他炼丹成仙,不也从杂七杂八的野史里胡听的。”
小宋解释道:“《汉史》故意隐瞒没有记载,实情是怕以后当皇帝的都无心朝政,醉心长生之术,只顾炼丹成仙。”
我撇撇嘴,不再争辩,凝神再细读,品之中深意。
小宋只顾喝酒,索性胸前衣裳已经湿透,喝起来便更是肆意。
“彼淮南之有子兮,故殊死而殒身。”我诵读出声,有些想笑,转头对上小宋明亮亮的眼睛,“你是在咒周王吗。”
小宋默看我半晌,仰头冷笑一声,对月饮酒:“因谋反而殒身,何以成仙。”
我看着他,方才堵在胸口的愁思愈发凝结,心神一恍,从小宋手里夺过酒坛,没拿稳,退了半步,靠在桌边,抱起坛子,猛灌。
酒辣且呛,一口下去犹如溺在水里,我弯下腰咳嗽,坛子哐啷碎在一边,小宋眼疾手快,拉我远离飞溅的碎片,拍背替我顺气,严厉道:“又没人逼你喝,喝那么猛做什么。”
我闭着眼,似乎又陷入了幻像,酒着了火,刹那成灾,远近处,火光烛天,海水如沸。
人的心总是刹那间通透,好比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已错过抉择的顷刻,无奈何,却又看清了红尘相思。
无奈何,无奈何,无奈他何。
我沉沉睡了近三日,高烧不退,第三日正午方醒,醒来屋里空无一人,呆坐半晌,门才吱呀推开,梅姨端着凉水,见我醒来,又惊又喜的怔在原地。
“姑娘你总算醒了,公子请的郎中都说不出医您的法子,只能开了些补药吊着……”我用手背贴上额头,不烧了,浑身也并无病痛。
“小宋呢?”我打断梅姨的话,梅姨猛的止住话头,僵着笑,躲躲闪闪不敢看我,良久方才应道:“随大军往寿州去了,说是姑娘重病受不得路途奔波,等那边安定了,再来接姑娘。”
我低低嗯了一声:“梅姨,身上出的汗黏腻,备些水让我洗洗吧。”
梅姨连连点头,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我望着她,听她说:“姑娘,小宋公子待您终究是不同的,大病初愈,万不可劳心。”
我笑着点点头,终究是红了眼眶,不知是为梅姨的话,还是为远去的人。
不同又如何,文人雅客在外多有红颜知己相伴,这段路同一人执手相看泪眼,待下一段路便又一佳人无语凝噎。多情之人不算无情,我时日不多,若是他能泰然抽身,良缘散尽,天涯两边,亦能各自安好。
我看着窗外,梧桐叶落尽,海棠红花残,这一望,便是半个月。
“你既然还留在这里,便是没能断了残念。”盗季不知从哪道墙翻出来,
接住我剪下的海棠枝,“上面还有花呢,泡水里还能活几日。”
“总要断的”我盯着齐齐剪短的海棠枝,“总要断的。”
盗季蹲在旁边磕起瓜子,露出鄙夷的神色:“别剪了,再剪树都秃了,对了,跟你说说外面的风云变幻,别待着待着待傻了。西夏挥鞭南下,犹如猛虎下山,势如破竹,宋夏兵戈相见,外患在及,内忧早晚有个着落,一了百了或是各退一步,看周王如何选了。”
“难说”我掸掸身上的落灰,“西夏掠夺所得远比不上内耗,大宋在外虽是软的,内里却是金镶的,耗得起,等的住,待西夏磨尽锋芒,早晚议和。”
“你说的也有理,你吧,看起来呆呆木木的,脑子却灵光。”盗季换个姿势蹲着,我松了剪子,对着他头顶,猛的摇了摇枝干,发插枯枝,落灰落叶,狼狈,狼狈。
盗季晃晃脑袋吐吐灰,站起身子:“过两日你兄长的一批货到这边,回去的时候便顺道捎你走了,准备准备,该带的别落下。”
我诧异道:“曹小河何时同你混成一路了。”
“什么叫混”盗季横眉一挑,“经商的黑白两道,过山过岗的,定要有江湖的活法,我们这叫搭伙过日子。”
我看着盗季娇媚一张美人脸,难得落了一地鸡皮疙瘩。盗季抖完土又凑过来:“你们兄妹俩感情真是好,抽不出时间来亲自接也要精挑细选来接的人,得空还要同我千般叮咛万般嘱托,要不是曹兄弟许了我一庄人的冬粮,我才懒得陪大小姐您闲聊。”
说话间梅姨已布满一桌佳肴,盗季两眼一亮,足点地,掠身便向桌上扑。我向他后背扔块小石头,愤愤道:“没见别人闲聊还要蹭饭的。”
盗季狼吞虎咽说不清话:“一人独处,最寂寞不过吃饭时安安静静,我吵吵闹闹,算是给你添些烟火气,再说你每天吃那么少,白浪费好粮食。”
我往池塘里瞧了一眼,忽的想起一句诗“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以前觉得矫情,现在,我捏捏脸颊上的肉,果真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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