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思慕
向下的石梯通向类似地窖的地方,因终年不见天日而透着荒寒的气息。双手捧着一碗粥菜的少女蹲下身,绽开纯美的爱怜的微笑:“乖,吃饭。”
有如牢狱的门开着,门口是一个灰褐色粗布衣衫的女子。她并不是很年幼了,闻言却露出稚子一般无暇的神往表情,同时用力点了点头,形同痴儿。
泠儿把碗递给她,看她用勺舀着一口一口吃得香甜,不禁得意起来:“听说别人来的时候你都不听话,果然还是最喜欢我对不对?”
女子正吃得投入,泠儿也不再扰她,只怔忡地盯着她偶尔扬起的脸,暗自叹息。
随便让一个有点年岁的人见了她怕都是要大惊失色的,毕竟她和她父亲长得那么像。
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活在一个个凄怆悲惨传说里的姑娘,洛双儿。
十五年前她被容清行掠来,三年前被作为叛军的幌子广播天下,时至今日容清行根基已稳,原没有再留她的必要,是泠儿舍不下她,才教她一直被关在这里。
“喂……你先吃着,我跟你说说话。”泠儿到底耐不住寂寞,不安地换了个姿势道,“我们最近好多场战役都打得顺利,主上可开心了,等他再开心点,我就去求他放你出去,好不好?”
洛双儿默然抬头,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她仿佛并不理解“出去”的含义,颇为迷惑的思索了一下到底还是充满感激地笑了起来:“那谢谢你!”
“到时候江山如画百姓安乐,我们都能过上很好的日子,主上都想了我姐姐快三年了,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泠儿絮絮说着,语调却渐渐杂入了惆怅的秋意,“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我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一想到这个我就……”
她声音戛然而止,本已滴水成冰的地窖寒气更盛了三分,她在转瞬逼近的脚步声间僵硬地回头,仿若呼吸都被摄去。
容清行顺着甬道信步走来,随意轻束的发丝凝了冰冷的雾气,他走至门前站定,看向泠儿的眼神自万古如斯的幽邃间浮起一丝更为骇人的不耐:“我找她有用,你给我出去。”
楚墨昔当真就那样走了。
和来时一样,没有先兆没有声息,带着疑点带着传说,循着江南的风声孤身走向不知哪个天涯。霜摧朱李,风折青莲,一点痕迹都剩不下。
宋梨画觉得自己合该是欣慰的,长久的悬疑在云开月明的一刻却凄厉得狰狞,如被铡刀细磨肺腑,怆痛难禁。
比她难过得更明显的是陈韶。才几日的光景,一贯的雄姿意气便在日胜一日的憔悴里微微消磨了。然而即便如此,每次在她面前他还是会笑言一句:“梨画你做得没错,楚医官当初是我找来的,我才真是罪不可恕。”
祁云归着人找遍了城中最好的大夫,除了用些寻常的药物之外,摇头叹息者有好言劝慰者亦有之,都道玉竹伤病不治,希望微渺,多撑一日都属不易,不妨及早准备后事。
他依然没醒,带着平生未有的安静,睡在深秋的和光里,恬然而凄苦,执拗又苍凉。
而在冰雾般久久弥漫的伤感里,真正歇斯底里地绝望的是纪嫣若,她在宋梨画面前一遍遍地哭:“我才是表现最明显的那个,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为什么要留下我?”
尔后她终于拭了泪痕,换上最干净好看的衣裳去找陈韶,就那么一直看着他,目光里光彩浮沉,像挚恋太阳的朝露,遥遥企望着一个平生永不可及的梦想。直到他被她盯得不耐烦,她才很轻地开口:“将军杀了我吧,我不想死在别人手里。”
她在陈韶惊诧之下的喝问里再次忍不住垂了泪,在泪光凝成的迷蒙水幕间,轻易就看见了自己寡淡荒诞的一生——
那天夜虽深沉,却因着月轮饱满,整个惠山都算不上极暗,她得很努力地保持着奇怪的姿势才能让山岩的阴影完全罩住自己。她排演了那么多遍让自己显得惊惧又慌乱,可一见他她竟真的慌了,反而显得天衣无缝。
她第一次还装模作样地叫“先生”,可她当然知道他叫陈韶,他是怎样匹马疆场如入无人之境的将军。她什么不知道呢?
楚墨昔再怎么心思缜密深得信任,孤身周旋于敌方到底诸多难处,要寄封信出来都要等祁云归征伐苌楚门时才有可能。再置一无关轻重之人助她同时替她承受所有猜疑,理固宜然。
纪嫣若想,她原本是做得很好的。
她娇痴愚顽蛮不讲理,责难宋梨画指摘玉竹还想方设法去祁云归那里搬弄是非,她还帮着让楚墨昔多了好些个与外界联络的机会——
她做得不是很好么?
可也只有这些了,因为她越来越害怕,害怕看见陈韶因国运微败而紧蹙的眉头,害怕看他因人心不稳而整夜无寐,而这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起了什么作用。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她就在这朝朝夕夕的志夺意损间,在忠心与真心的狭缝里煎熬着生命的汁液,直到一切按照计划迎来的张羡举兵而反的那日,她忽然豁然开朗。
她终于抛下了忠义摒弃了职责,押了生死跟定了他。她只知道,她是断不能看着他去死的。
但那又能怎样呢?就像她下定决心倒戈后想都没想就利用自己那一点点低微的地位从小兵手里救了玉竹,玉竹不还是转头就当着他和千军万马的面把她给揭发了吗?
而现在楚墨昔一走,她再没了利用价值。容清行手下没价值的人,哪个是能活下来的?
她却是无悔的。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这么想着,她努力微笑仰了仰头,泪雾淡去面前魂牵梦萦的容颜渐次清晰,美好得如同虚幻。
“你放心,府中上下戒严每个人都不会出事的。”陈韶大抵明白了原委后并未有所震动,只道,“但凡我在一日,我便能保你一日的平安。”
重重金阙间立于白玉阶上的男子负手纵目怅望,手中攥紧的信纸揉做一团,直至身后的婉转娇声猝尔传来:“你看什么呢?”
祁桢闻声回头,看见她的一刻心间的痛楚顷刻间撕裂般剧烈起来,顷刻又转为麻木。他张了张口,嗓音除了干涩些并无别的异常:“臣刚才收到家书,家父携全家老幼举家南迁,而内子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玉曦陡然有了一种不寻常的预感,硬生生收回唇畔漾开的笑意,听他继续道:“贼寇纵横,路远颠簸,臣的孩子,没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如常,只是身后的神光寂灭了大半,如银烛殒于秋风,就剩了一副肌骨丰满的形骸。玉曦看得心寒亦觉得心疼,亦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一边掰过他的手一边整个人欺身上前去抱他。
那么长的幽居宫闱的日子,她身上萦绕的一直都是馥烈浓郁的香料气息,带着某种幽魅的冶艳。而自从洛阳城破君王逃窜,最初青草露水的味道似乎又逐渐回来了,淡淡浮在空气里,似有似无。
祁祯僵了一下即放松下来,继而反手抱住她。
玉曦咯咯一笑,在他耳畔轻声道:“我今天也收到一封信,但我可高兴了。”
她径自絮絮说了下去,也不管他有没有听。
那些可以留着她没动的人到底按捺不住,寄信来邀她共建大业,为这业已倾覆的王朝再添最后一把烈火。
她本已心满意足地准备在城破之日死去,可天意如此,焉能辜负?
且让她素手执棋,将这盘风雨山河搅得再动荡一些吧。
事实是祁桢确实没有听,他只是倾注了全部注意力紧紧抱住他,罔顾礼法无视纲常,像濒死的漂流者抓住身侧的浮木,又像光焰焚身的飞蛾和朝生暮死的蜉蝣。
碾碎过往没有将来,唯有当下,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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