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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奏章


  缃素衣裳的女子守着窗盼了又盼,直至天色擦黑终于看见着朝服的颀长男子踏入庭院,当即欣喜若狂地下堂去开了门,倚着门框看他缓步走近,待真的走至面前又低了头,羞怯地去拉他的手,小声说:“郎君,好久不见。”

  那时他刚满一年的妻子,淡淡眉弯浅浅双靥,清浅得犹如待字春归的稚拙少女。祁祯温厚地笑:“进屋吧。”

  “郎君好几日不回家了,我今日做了好多菜等你……”她细细说着,忽而仰头,眼角泛着一点湿红似是哭过,非常小心地轻声问:“今日……不走了吧?”

  祁祯便偏了头不看她的眼睛,有些艰涩地措辞:“你知道近日朝中多事,丞相召我回去相商,我是回来拿些东西值夜用。”

  她闻言飞快地转了目光,静默了半晌竟是努力微笑起来,那笑意如缓慢洇开的水墨将整张脸燃起活泛的生机:“我去看过大夫了,他说我可能是……”她说着举起衣袖遮了脸低低道,“可能是有孩子了。”

  “你说什么?!”与热烈的惊喜同时袭上的是不可磨灭的愧疚,他不知是为了掩饰这愧疚还是当真喜不自胜,将她拦腰抱起转了两圈才放下,“有孩子,我们要有孩子了?!”

  身形娇小的女子伏在他肩头笑得双颊生霞,过了许久才闷闷地问:“那郎君今夜还走吗?”

  她这一问让他原已强行压下的愧疚又铺天盖地地涌回,他只得轻轻放开她,逼自己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郎君身系国事,我也是……我也很骄傲的。”她仍是努力笑着,表现得那么超然,那么无所挂怀,那么不疑有他,“郎君快去收拾东西吧,不要……不要去得太迟,给他人落下话柄就不好了……。”说完即仓促背过身悄然用袖口拭了泪,心下隐隐希冀着他能再与自己说上几句话,却只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渐无声息。

  容清行目送着第一片树叶凌风而落,疑惑地望了望依旧浓绿如油彩的葱茏树冠,漫不经心地示意通报之人:“别停,继续说。”

  那人将整个过程尽量简明地说完,急声提议道:“听说他们上表求援,我们要不要立刻拦截?”

  容清行俯身把叶子拾了起来,叶片完整,叶脉修洁,通体含了饱满的水分,滋润且丰腴。他一边思索着它为什么会无端凋落,一边很笃定地摇头:“不,不用。”

  “可是……”那人闻言惊异,他便细想了想道:“你去把苏晋叫过来,其余的不用你管。”

  眼见其犹豫之色愈浓,容清行不禁哂笑:“他是因为苏州的事觉得愧疚?文人就是麻烦——你且告诉他我不关心张羡折了多少人马,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做。”

  那人似懂非懂间领命而去,他一点点松了手,任那叶子埋没尘埃。自西南方向渐次起了风,带着无限清凉穿过层叠树影吹拂而来。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他知道,那些人等来的会是寒风、烈风、悲风,绝不会是好风。他正忙于集结义军以取京都,无暇顾及江南,何况……拦截递送奏章之人,何如让君王自己明明白白地回绝?

  宣明帝拿起一封奏章扫过一眼又放下,再拿起另一封,同时用余光打量着渐作骚动的群臣,轻咳了一声压下心头的焦躁,待朝堂重归肃然,方强作冷静道:“你们有什么话且说来。”

  “臣……臣以为,陈将军素以忠勇闻,如今手下人骤然作乱,顶多是一个不察之罪,断然……段然不可以谋反论之。”有一个官员犹豫出言,却在过分压抑的气氛里迅速丧失了自信,“况且那上表之言真挚感人,陛下也是看得见的……”

  宣明帝未有所动,示意余人继续说,于是另一个年长些的官员嫌弃地看了一眼先前那人,端正出列肃声道:“陈氏三代为将,昔年战乱多赖其满门忠勇始得无恙,陈韶亦希见隽才,观其十余年战绩可知矣。今其困于内乱而力保苏州,朝廷理当表其英烈发兵援之——至于诬其谋反的鼠辈,俱是欲折陛下羽翼的奸佞之徒,陛下宜早惩之。”

  他一口一个“鼠辈”“奸佞”早使一众人心生寒意,眼见皇帝几欲为他说动,便有一个激动却清越的声音自队末掠过偌大朝堂悠悠而来:“陛下且慢,臣有要事要奏。”

  他语调轻慢,带了一点熟悉的嚣张,于是众臣皆回头去看,但见深绿官服的青年,疾步走上前于君王前站定,双手奉上一叠纸张:“陛下,这是臣查出的陈韶这些年在蜀川和苏州犯下的所有罪行。”

  群臣闻言骇然,细看他面容更是悚然一惊。他竟是当初揭发了赵定原的那个御史!

  一片死寂间早有人将之上呈给宣明帝,他面容阴晦地接过,同时听那御史道:“撇开早已上奏的于苏州纵任军士欺民一事不谈,臣早就在蜀川听说其自恃将门拥民自重,非但恣意豪奢更兼蔑视皇威,陛下可以看其中他写的军书,连陛下的名讳都不避的。”

  见宣明帝面色愈寒,他顿了顿,又道:“臣还听闻其先父力拥陛下登基并非缘于忠心,而是因为先帝曾遣其领兵击贼,他惧于迎战望风而逃,不敢回朝才逃至陛下面前谎称奉旨相迎……还有,臣自幼在蜀中长大,那里很早就流传了一首童谣,叫什么‘洛阳新燕衔枝去,抛向锦江一并沉。’”

  之后他不再言语,只幽隐笑道,听着众人须臾间明白过来后极力掩饰的惊叹。先前那年长的官员再也听不下去反唇相讥:“这才检举了几项竟全是听说,捕风捉影之事而已,君以为作个御史这么容易。”

  枝谐支,乃当朝皇姓,沉谐陈,洛阳乃京都,锦江在蜀地——字字殊响,昭然若揭。

  “这个逆臣!”宣明帝容色已自铁青,沉沉开口,“朕素彰其忠勇以重兵委之,而今看来,其实可憎!”

  “陛下,此人颠倒黑白岂可听信!当下四海鼎沸,正是用人之际,且不论这奏章峻切字字血泪,当此危难焉能再忌将才?”那官员强压下心头的忧惧复平声劝谏,“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陛下慎之。”

  “好,好,朕但凡有所顾虑是昏如燕惠,他陈韶便是贤比乐毅?”宣明帝怒极反笑,“朕不做昏君,朕不查他,但他神通若此,岂需要朕的官兵?传旨下去,苏州缺多少兵马,要他自己去征!若苏州失守,朕诛他九族!”

  说完他振袖起身退朝,那官员大骇之下还待再谏,但听身后一人道:“朝会既散,陛下已倦,大人连这点规矩都不讲?”

  他当即回身,急怒下见其面容后又增了一分心惊心寒,以手指着他几乎说不出话:“你!”

  祁桢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与之交言,尔后疾步追上那早悠然走开的年轻御史,以一种自己都不理解的复杂心境拦住他,低声问:“赵御史是不是认得一个逐臣,叫苏晋的?”

  那御史颇感意外地斜睨他一眼,忽而明白过来,亦俯于他耳侧很轻很轻地微笑着反问:“那祁长史是不是认得一个皇妃,叫玉曦的?”

  那日正是初秋,溽暑方消,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

  宋梨画以桂花浸冰凉的酒,晕开一层清冽的冷香。她捧着酒又推开窗,任西南的柔风将香气填满室内每一寸缝隙。

  祁云归的伤尚未痊愈,每日犹需卧榻静养几个时辰。一侧刚替他把过脉的楚墨昔见宋梨画走进,当下莞尔道:“梨画你若这么喜欢让我的病人喝酒,将来我可是要赶你出去的。”

  “这桂花酒既不醉人也不伤身,楚姐姐也来点?”她闻言故作豪气地举壶相邀,少顷又偏过头低低道:“哎呀楚姐姐,我不过是寻个借口来看看他……”

  楚墨昔会意一笑继而举步离开,接着但听祁云归的声音悠扬而来:“你今天又带了什么新奇东西?”

  “酒,相当不一般的酒,大人肯定喜欢。”她快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推了把椅子在他塌前坐下,一本正经道:“老规矩。”

  他眉眼间蕴满了暖意:“今天想听什么?”

  她这些天都会故意带点什么来看他顺便以此要挟他给自己讲个故事——好吧她知道这其实挺幼稚的……

  “就讲讲……大人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她早就觉得他的名字与其兄长相当不协调奈何一直没机会问,索性又向前凑了凑目光熠如流星,“‘别浦云归桂花渚’,是和这个有关吗?”

  祁云归注视着她写满迫切的眼睛,彻底无法再严肃下去:“难为你上哪儿找了这么生僻的诗句出来!”之后敛了笑意轻声追忆道,“我幼时也有个单字的名,而那时当今圣上还只是个官军将领,及至其登基,才知道那名是犯了讳的,所以没办法了才以字行于世。”

  “云归很好听啊,比当今圣上之讳好听多了,而且大人你知不知道——”她说至此,因羞涩顿了一下,她原本想告诉他诗人常用以指代相思的那个叫做梨花云的典故,却只因这一瞬的停顿被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她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家仆又紧张又期待地跑进来道:“有个官员入府来说要宣读圣旨,大人快去接吧,八成是援兵的事有消息了!”

  祁云归和她对视一眼,扶榻起身,披了件外衣便匆匆向外走,同时踏入庭中的是朱缨紫衣的使者,手捧一封黄纸洒了满身的秋光,宛如由碧落至人间的仙人,带来满世界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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