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兵戈
人间四月,芳菲残败,苍莽平原之上,沙尘萧飒,斜日殷红。戎装的将军牵着马缓缓前行,回头望了望肃整的军队,复对身侧跟随许久的男子恭声道:“先生且送到这里吧,再往前恐有敌军,先生不妨早些回去。”
苏晋点头,再度叮嘱:“将军切记此战只探虚实不可强取,若遇敌军叫阵,只管自称民间拥立的将领,万不可言及主上姓名。”他说完沉吟片刻又补充道,“还有,如有可能将军最好多结识些民间统领,至少在一开始,我方是可以与其暂且结盟的。”
“末将虽不才,亦必不负先生苦心。”将军郑重致礼后翻身上马,举目瞻望,千里暮云舒卷,待苏晋回礼后退开终于扬鞭高喊一声,顿时众士激昂,马蹄过处,石碎草枯,迎着残阳倏忽而去。
苏晋满意地目送军队远去,转身涉足悠悠长道。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他掀起帐子进营复命事,以外地看见容清行正在翻书。
见他进来,容清行忙招手唤他至面前,将书调转过来以手指在一行细小墨字下虚虚画了一道:“你来的刚好,这个人,还活着吗?”
苏晋翻过封面去看,当下讶然道:“这是朝中史官刚修毕的前朝史书把属下前几日去书局看还未印好,主上消息竟这般灵通……”说着又细细读了几行,面色渐见凝重:“主上读这逆臣传,是想访其遗迹招揽人才吧。”
“正是此言。距昔日举事不过十几春秋,当时义军应还有不少遗才流落草泽,若可加以寻访,收入麾下,必能增益我军——我知道宋家军的掌故却不曾了解这个人,你且讲来,此人是谁?现下可还活着?”
苏晋闻之无由添了一点感伤,思量良久,摇头叹息:“这人叫殷湛,是昔时宋怀相当信任的一个军师,出入帷幄片时不肯离的。据说是个韬略奇崛的英才,可惜后来宋家军倾覆,宋怀自裁,其余的都被押往江北,他也就和余人一起被斩了。”他又努力想了想,似是追忆什么过分渺茫宛若前生的往事,“九年前属下尚且耕读乡里,一日晌午乡亲们忽然互相招呼着说要去看什么叛军斩首,属下当时不过十余岁,也不晓得什么叛军,只是一时好奇便也跟去了,远远还望见此人一眼。那人当真名士风度,直至临刑犹无惧色,长得亦实在清俊风流,旁人亦是有名的儒将,与其并立竟自有蒹葭玉树之叹……”
荣清行似乎并未细听,只隐约失望地点头,复问道:“那他家室几何?可还有遗存的子女?”
“这倒不曾听说过……当年官兵剿杀极尽凌厉,就算有也躲不过罢。”他并不确切地犹豫着判断,忽然想起一桩更为要紧的事,“不久便要入夏,主上所言的起兵之日指日可待,陈韶军中那人可有音信?”
容清行摇头:“他们朝夕相处,要趁其不备与我方联络亦非易事,不过早在两年前我们早已安排周密,此事定可无忧。”
苏晋闻言安了心,静默了片刻施礼道:“既然无事,那属下先告退。”
容清行看着他离去,目光重又落回手中的史册,先前的失望之色尽数淡去,转而带了些许玩味的深意。薄薄一本书,浸透了百年的鲜血和烟尘,回响着渔舟唱晚的清吟和中流击楫的悲歌,明灭闪烁的身影里,是非常非常多的……故人。
仁善的、残暴的、显贵的、贫贱的、读书的、习武的、零落成腐土的、镌刻在丹青的,故人。
临西二十年春,起义的狂潮初平又起,屡出奇兵,直袭皇城。群臣惶恐之下,二十年不曾临战的天子终于嗅到了危机,急集廷议以求良策,却只换得日复一日的混乱与焦躁。
初夏的日光犹自温润,如今却仿佛夹杂了炽热的烟气,搅动起动荡的飞屑微尘,直将满堂楚楚衣冠衬得污浊如灰土,将平日的清高华贵全部暴露为极致的荒谬与浅薄。
簪缨世家半世高官的老臣躬身将笏板举至头顶峻切直言:“寻常农人举事,不过乌合之众尔尔,纵一朝得势也必轻取灭亡,如今这般奇兵奇谋,愈战愈强,定有蹊跷啊!臣请陛下谨慎详查再行定夺,千万不可自恃江山稳固等闲视之!”
出身寒门高中科榜得以跻身庙堂的朝廷新贵闻言清脆反驳:“周尚书当真世家优渥不晓民情,农民起义古来有之何曾缺少奇兵奇谋?周尚书所谓详查,全是浪费兵力贻误战机之举。”他言罢容色肃然地长拜道,“臣请陛下急拨精兵速速平定民乱,以吾皇照临四方之威仪,必能一举镇压!”
“你!”周尚书愤而转头瞪他,咬牙切齿道,“无知书生,安知兵戎之事!叛军集结已有两月,朝廷多方用兵毫无成效,反使北方数城岌岌可危,可知其背后必有势力,与朝中文武勾结也未可知。此时连战未克,正宜重议筹策再行发兵,如此不知敌情,轻率冒进,只会使江山愈危矣!”
那少年得志的秘书郎当即哂笑:“不意周尚书竟软弱至此,才交战数次即生此丧气之言,还妄言什么勾结朝臣,周尚书且说,是哪个朝臣啊?”言罢再度铿然道,“兵贵神速,拖延无益,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一个中年侍郎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列道:“陛下听臣一言。臣以为此次叛乱举事的都是百姓并非异族,其所求者不过衣食温饱而非攻城略地。陛下只宜诛杀个别有逆心者,余人只消安抚,再行薄税仁政,待其情绪稍加消减自可平息。与其强用武力,不如及早招降。”
秘书郎依旧伶牙俐齿地回应:“刘侍郎说得好轻巧,如今叛军正大举攻城,朝廷不积极剿杀反谈安抚岂非虚妄!侍郎大人且说,若此时叛军进攻京城,他们想要的,究竟是这个皇权还是区区一点衣物钱粮?”
那侍郎被驳问之下无言以对,边懊丧回列边摇头叹息:“如此决非长策,决非长策啊……”
于是群臣都安静下来等帝王开口,却又有一个队末的御史犹豫着走上前来,他甚是年轻,似乎极少在朝堂上出言,此时隐有胆怯地开口:“陛下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轰动一时的江南乱党之事?”
宣明帝正主意未定,眼下听他提这不相干的事愈添烦躁,当即不耐烦道:“现在提那些做什么!”
御史闻言目光掠过一瞬间的瑟缩,却还是低头大着胆子迟疑道:“这两桩事俱有蹊跷,皆未曾探明,臣……臣只是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亦未可知……”
君王无心听取,群臣自然懒得深思,当下便有几个性急的官员厉声斥责:“叛军攻城正紧,陛下正苦思伤神,如今重提那早就平息的陈年小事,真真不识大体!”
御史终于坚持不下去羞愤难抑地退回,于是此刻唯一隐约逼近真相的猜想就这么轻易地淹没下去,一丝涟漪都不曾惊动。
心浮意昏的君王权衡之下径自有了定夺,强自冷静地开口:“暴民肆虐,绝难姑息。朕加护军赵昌为镇西将军,领兵三千赴河南击乱军于河内,不得迁延。”
周尚书听闻赵昌之名当场急道:“赵护军为人暴烈鲁莽,何以担此重任!派其前往镇压只增民怨,陛下三思!”
宣明帝摇头制止:“朕意已决。此际正宜倾兵以扬国威,张秘书所言极是,加以丞相二次上表亦荐此人,爱卿尚有何疑虑。”
接着他便微微疲惫地吐出最后两字:“退朝。”
恬静的漠漠田园间,极普通的一条沟渠间倏然溢出微小的躁动,随即延伸泛滥开去,再无节制。
“你!你为什么偷我的鸡!”十六七岁的农家少年睁大的双眼里盛满了纯净的愤怒,随后又和缓成深厚的善良。“你是过路人吧?要是肚子饿了我去拿两张饼给你,可不能随便抢人家东西!”
被当场捉住的偷鸡贼毫无愧色反被激怒,当即将手里拼命挣扎的母鸡举至高空再扔下复狠狠踩了两脚,直至其最后一声凄厉的悲鸣在风中消殒,方才向田埂里吐了口唾沫,不可一世地仰起头高声道:“老子看上你这鸡是你的福气,不想你们这些种地的这般不识好歹!”
“这……这是娘好不容易喂大的鸡……”少年一瞬间被吓傻了,泪水在眼眶里颤抖了片刻后终于因惊怒积聚了足够的勇气,撸起袖子便扑了上去:“你这个恶人,我要把你押送见官!”
那偷鸡贼是个中年武夫,毫不费力地就把瘦弱的少年掀翻在地,顺势将周围一片庄稼都踩成狼籍:“送官?我倒是想看看哪个官敢管我——小子,你知道我是谁的人?”
周围闻声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于是少年咬牙爬了起来大声回应:“不管你是什么人,都要讲王法!大家说是不是?”
武夫只冷笑着待众人的积极响应渐次平息,复傲然大笑道:“我是军官,我家将军叫陈韶——征南将军,陈韶!你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截至这日晚间,在得知了不下五起类似事件之后,陈韶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怒火地把全军将士叫出来训话。
星辉如簇,皎月流银,千百个不明就里的士兵茫然被湮没在无边夜色里,任南风将浩然字句递至耳边:“我且问你们,要想打胜仗,靠的是什么?”
陈韶大步经过行伍,将或迷惑或坦然或故作镇静的面容尽收眼底,径自沉声道:“你们以为手里有刀有枪,阵中有骏马有鼓角就够了是不是?你们以为自己很威武很勇猛,就看不起手无寸铁的百姓,是不是?”
众人并不知道他的怒火自哪里来,皆低垂了目光不出一言,独有个小兵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抬头一脸坚定地朗声道:“我等从军,为保吾土,为安吾民!”
而后千百将士如梦初醒,未经迟疑便跟着高呼:“为保吾土,为安吾民!”
似是预知道接下来的疾风骤雨,每个人都急于表明心迹般越喊越迫切越喊越激昂,于是浓黑的天幕被这不辨真假的热情点燃,倾泻的星光照亮惊飞的鸟雀,幻化成倏忽来去的暗影,明灭无踪。
陈韶并未感到丝毫宽慰,只漠然问:“是谁?”
此起彼伏的昂扬宣誓渐次低微,人声再度被风声盖过,无言的惶恐再度层层积压,随着他下一句问话堆聚至顶点:“一次偷人鸡两次毁人庄稼三次打人——是谁做的?站出来!”
行伍间顿时一片死寂,陈韶复寒声道:“你们是不是以为不承认我就查不出来,查不出来就算了,反正是个小事?”
无人再敢应答,他继续缓缓道:“你们大多是随我数年之人,当年战事频繁、全军饥寒多有死伤之际尚且军纪严明,未有强取百姓分毫者,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如今我军久无征战,粮饷富足却滋此事,这是为何?”
“近日北方战乱,江南来日如何犹未可知,眼下正须安稳民心,此时生事,是自失民意之举——来日万一这苏州有变,今日这滋事之人,无论本意如何,都有一分责任。”
此言一出,众军士皆噤若寒蝉,却仍无人主动承认,陈韶便作了最后的警示:“所以我不知道此人是纯粹武夫心性,跋扈了些还是真有意乱百姓之心——若他此刻站出来承认,我便以跋扈欺民论之,降他一级军衔;若不承认,便是有意为之,他日若为我所知,必罪以叛国!”
说完他不自觉地握紧几乎是紧张地期盼着有人出列认错。他心知威逼至此,若是单纯地一时嚣张早该承认,因此当回应他的依然只有萧飒风声时,袭上心头的初夏溽热就悉数转为冻彻心扉的惊怒。再难回暖。
他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此刻却有个人由远至近跑到眼前:“将军,祁大人请将军回去。”
“回去?去哪儿?”他强行压制了一晚上的愤郁焦躁于此以不可理喻的姿态爆发,“我多少年都是安营野外,何曾一朝却要寄身于那知州府里!”
那通报之人见他无端发怒并无惧色,仿佛早有预料般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须臾他终于长叹一声,命军士各自回营,独自随那人离去。
微云渐敛,繁星转暗,如卷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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