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千家谱
“自临西十七年迄今,死于贼人作乱或疑似贼人作乱的,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共计得一千六百三十二人。究其分布,皆在江南一带,最北不过建康,苏杭尤甚。遇害时间也极零散,全无规律可循。”天香缓缓在桌面上铺开一卷地图,迎着几人探究的目光,细致解释道,“我亦想尽办法查出了这千余人的身世背景,除仍有二百零九人实在无从下手之外,其余的,俱在这一册千家谱中。”
她说到此顿了一下,见几人面上俱浮现出肃然钦佩之色。方才摇了摇头轻轻一叹:“然而在掌握了如此之多信息的情况下,我同余人分析多时,仍旧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陈韶难以理解地蹙眉,斟酌了片刻道,“千余人并非小数,若果真零散分布毫无关联,也很容易看出贼人是故意分散行凶以混淆朝廷视听,如此可完全放弃此道路再行探查,何来一无所获之言?”
悉查此事,最直接的思路即是挨家挨户查证找出关联,如真能立刻排除此路另寻他法,确也不失为一进展。
天香闻言,了然道:“将军所言不差,然则这些人……并非全无线索的。”
祁云归道:“愿闻其详。”
“人数众多,我亦难以悉查。但粗略断定,除八百农耕之人外,另有二十余商人及家眷,伶工医者画师风水先生等也颇有些……而其中最值得深究的,一事先前知杭州的徐衍徐大人之子徐奕,二是携物资往边地慰守军的贾询贾先生。”
“徐衍之子?”祁云归一惊,随即慢慢回想出一些事情,若有所思道,“徐衍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且正当盛年,是当地有口皆碑的好官,去岁却忽然上疏请辞还乡……如此想来应是痛失爱子,自认无力探察更兼愧对百姓,是以含恨辞官。”
“受害人中有七成并无关联,而另外三成或为名门子弟,或为风雅词客,或为萧散逸士,还有不少楚馆秦楼的红袖朱颜……总之有特殊身份或操非寻常之业者已远超正常的比例。”天香犹豫了片刻,终是慢慢开口。“可见其到底还是有所选择的,只不过他们的规则……我们不知道而已。”
楚馆秦楼的红袖朱颜……乍听此语,宋梨画莫名地想起那传闻中凄凉的洛双儿的娘亲,却没有做声,只静静听着。
看出敌人的奇诡做派,却终究看不透看不穿——这才是她所谓的一无所获吧。祁云归欣赏地看向神色凝重的少女,颔首道:“毋论其他,这千家谱于我们于百姓都有无可估量的价值。还请姑娘借我细看几日,不知可否?”
“我也只会收集这些资料,全无分析之才,大人拿去便是。只是……切不可落入闲人之手。”
“我自会谨慎。姑娘此书实为一大惊喜,然大恩不言谢,但请姑娘与我等同心同德,同除逆党,共抚黎民可好?”祁云归接过文书及地图,微笑开口。
“得祁大人青眼,天香自是荣幸。”她亦笑,一番谦辞,却分明每个音节都透着自信。于时窗纸外树影婆娑,有朝阳流晖,金风渐凛,滞重的秋日里,仿佛平添了半缕南风暖意。
“那……我可否再向大人问个人?”方才从容自信的少女忽然就带了三分局促,似是想起了什么般迟疑地措辞,“昨夜那个去等……嗯,接应我的那人,可也是大人这里什么重要的人?”
“自然也是一路自北方行至这里查案的。今日似是身体微恙,被楚医官强令去歇息了……姑娘找他有事?”
“无事,随口一问而已。”天香面色如常,偏开头淡淡转开话题,忽地眸光一转,笑意如清泉流涧,融雪生春,“大人可还记得我先前寄去的半篇残诗?”
祁云归闻言,心下惊异,并未开口,只待她说下去。
——隐晦到需要寄信写诗来描述的信息,他原以为是讳莫如深,只可意会难以明言,未想……她就这么施施然地当着陈韶、宋梨画甚至青琐青瑶的面说出来?
“并非是我故弄玄虚,实乃当时之事本就幽微难测,又恐为他人截获所致,还望大人见谅。”她端起瓷杯喝了口水,复严肃道,“我现在便把那首诗的含义告诉大人如何?”
祁云归认真看着她:“愿听姑娘点拨。”
“我初来乍到,全然不识此间人物,亦不知大人是否有警惕的必要。但谨慎起见,还是先告知大人一人为好,事后大人自可说与一切可信之人。”她说着十分干脆地把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悠然笑道,“不知大人可有心邀我入书房一叙?”
陈韶尚未出言,但听宋梨画十分诚恳地开口:“祁大人且去吧,天香这样自有道理,我们又怎会介意?”她顿了顿又笑得一脸深明大义,“只愿天香姑娘以后也与我等亲近些,来日方长,处处存疑岂非太过辛苦了……”
祁云归并未多言,只点头道:“也好。”言罢站起身侧身道,“姑娘这边请。”
夹道的秋槐又被昨夜乍起的西风卷去了大片黄叶,挺拔的枝干立在秋空下,合该是苍劲的意境,此时看去却偏是无限萧条。
在人迹罕至的街道上,徐徐前行着两道人影,身后是融在风里又浸润在一层落叶上的日光,耀出融化金石般的灼热。
“楚姐姐难得半日清闲,便被我强拉出来闲逛……我先表一下歉意了。”宋梨画眼帘微垂,歉然一笑。
“梨画何出此言,趁着秋光出来走动走动,岂非乐事。况乃天佑我军,多为身体康健之人,我这么个本该负重任的医官,如今倒也几乎是日日清闲了。”楚墨昔亦笑起来,故意宽慰她。
祁云归与天香交谈未彻,陈韶军务繁重,玉竹抱病,寻常婢女侍从又难以交心,她自觉索然,奈何有了上次不堪回首的经历再不敢独自出门……于是她清雅淡然好说话的楚姐姐就十分有义务陪她逛街了是吧……
嗯,逻辑不错……
“楚姐姐长大的地方,可曾有战乱吗?杭州楚氏虽是大族,然乐善好施且为穷困之人行医不问报酬,在那个年代怕也富庶不起来吧?”不知是否源自连绵秋色的影响,她今日莫名积极不起来,只凝视着脚下方寸之地落满尘埃的枯枝败叶,连因为无聊随口找的话题都裹着一股惆怅。
“家中向来上下节俭,每到岁晏总有余下的米粮,是以虽难称富庶,亦算得殷实,至于战乱……”楚墨昔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彼时年纪尚小,不记得了。”
“楚姐姐长我两岁,四海平息时应有九岁了啊,焉能不记事?”
“也许是当时见过,后来又忘了罢。”她对着西方略略仰头,向来清淡的神情此时更是到了飘渺的极致,乃至滋生出一点消极的虚无,“天地不仁,我所能为者,亦只有守清虚以苟活,聊巧技以救人而已。年年岁岁只如草木般荣落着,那些兵戈之声,怕是想听也听不进,更何谈记得。”
守清虚以苟活,聊巧技以救人……她的声音在风里化开,却字字句句都坠落在宋梨画耳中,真切得让她经年之后依然纤毫毕现地清晰记得,只是彼时早被风烟侵蚀得只剩四个字——天地不仁。
“生于动荡能养成如此心性也是难得,至少不会有自伤自怜之哀……”宋梨画顺着感慨了两句忽然话锋一转,尾音扬起一点质疑,“那这样生存着,楚姐姐你觉得……快乐吗?”
“快乐?”楚墨昔似是微微讶异,随即解释道,“这些情绪到底还是取决于人心吧。不论外物怎样世情如何,就算周折漂泊于乱世间,只要自己努力修心养志,与人无争,与物无伤,做个安然的,幸福的人,不也……很好吗?”
霜露飘零,根叶凋残。衬着遥遥楚天,万里萧然。
“可是,我想要一个盛世。”宋梨画忽地抬头,目光自遍地枯叶间骤然抽离,从里向外散着晶亮的璀璨的光,方才的郁郁之色悉数消去,转为清明的坚定,“楚姐姐,我想要个盛世啊。生逢动荡,纵然如你所说得以安身立命安然一生,然而乱世之所以称为乱世,就在于大多数人……做不到的啊。待白骨蔽野,鼓角沸天,沟壑渐平人渐少,千家今有百家存,那一种幸福还有意义吗?”她眨了眨眼又问了一遍,“楚姐姐,有意义吗?”
楚墨昔怔忡看她,看着她理所当然的坚持与光亮逼人的天真,随即竟愧疚一笑:“梨画有忧国之思深念苍生,是我浅薄了。方才那些话只当谈笑吧,莫挂念于心。”
话音未落,却见面前一脸肃穆的少女又含了淡淡失落地垂眸,声线从方才的明朗重重跌落,浸上一层怅然:“然而空有志气,我却什么作用都起不了。”
“先前只有我们几个人时尚不觉得,如今见得天香,我才明白一个真正有才华有智计的女子该是什么姿态。我还在玩弄笔墨的时候,她已经亲临险境去看去查了罢?我无妄猜度的时候,她已经将事实线索尽握掌中了罢?两厢一对照便知自己千里迢迢跟过来根本什么都没做……先前祁大人对我说他需要一个真正善良□□之人助他,如今方知那样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她复又看向楚墨昔,略略无助地轻声问,“楚姐姐,我是不是其实很没用?”
之前一向自诩为比寻常山野女子多了几分才学,比普通的闺阁小姐多了分志气,亦比大多的风月才女多了分胸怀,长长一路走下来,那点细微的自负早已化为深深的感叹……她还是太稚嫩太稚嫩了啊……
“梨画生于朱门大户,若是才智自是不输任何人,不过比起山野之客少了些磨砺罢了,何必自卑?”楚墨昔温言道,声音如澹澹秋水,虽无暖意,却也柔和,“况且梨画你不辞艰辛全无惧意,一心为家国着想,祁大人又怎会不知?此次平叛必旷日持久,有足够长的时光去经历成长……现在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天香应已说完了,何不听听祁大人是如何阐释的?别多想了,回去吧。”
她静默点头,旋即感激而笑,“谢楚姐姐宽慰。”
于时秋尽江南,日光昭然。寂寥的身影折回脚步,重新迈向未知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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