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将军府
已是亥时的深夜,十几盏琉璃灯和上百台银烛犹将整个大厅照得流光溢彩亮如白昼,把酒言欢,恣意谈笑的声音弥散开来,而这一场盛大的宴饮,也丝毫没有要止歇的意思。光亮的白玉地面上,溶泻着水一样澄澈的清光。
宋梨画捧着酒壶侍立在一旁,时时给诸多宾客添着酒,眉目柔顺。直到看见高谈阔论满面笑意的自家城主,清亮的眸子才染上一丝讶异——向来一脸严肃的城主,今日怎会如此喜悦?
低下头细细思索了一番,也就明白了——今日,有两桩喜事。
其一,她的养父,易州城主秦濯以近半百之龄喜得一女,取名初晴,喻红轮东升,晴光万里之意。
其二,秦城主自幼的至交、经年未见的知己、当今镇国将军陆峰来访,故友重逢,欢饮达旦自然也是必要的。
一众婢女侍从都满脸洋溢着活泛的喜气,宋梨画也想跟着高兴,却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了一波一波袭来的困意。她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依然不能阻止眼前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朦胧……
正想向城主请示回去睡觉,手腕却忽然被抓住了。
她微微疑惑地回头,撞见秦濯因醉酒而微红的脸和发亮的眼。他对着满堂宾客自豪地朗声道:“这便是我五年前出游时在梨花树下捡来的孩子,诸位且看看,如何?”
宋梨画尚处在茫然状态,一双睁大的眼睛波光潋滟,莹白的脸泛着淡淡的光泽,孩子气地微张着嘴。尚未反应过来,众宾客已是一片喧嚷地议论纷纷。
“清丽可人。”宴席正中一个老者抚了抚须,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复又道,“看其不过稚龄,倘若假以时日,说不准是个颜如玉的燕赵佳人……”
“秦濯你这小子真是命好,随手捡个女娃娃都这般讨喜……”一名形容粗犷的男子一边随手抓过大块牛肉送入口中,一边摇晃着杯盏中清冽的液体,摇头晃脑地做出如是评价。
“生得真是灵秀,秦兄好艳福。”席间一个白衣儒士端起酒盏浅浅咂了一口,轻笑道:“不过……若是当做佐酒歌伎,从现在开始培养会不会早了点?”
宋梨画懵懵懂懂地听着,并不完全明白什么意思,却还是悄然红了脸。她缓缓对秦濯倾身行礼,缥碧的绸衣漾开一环一环的涟漪,“城主,我真的累了,先行告退好不好?”说完十分应景地打个哈欠,眉目间漫上浓浓的倦意。
得了应允,她匆匆忙忙地退了下去,回房三步并作两步急急扑向被褥枕席,异样香甜地遁入梦乡。
秦濯继续举杯,侧头望向沉默良久的陆峰,见他不知何时换作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奇道:“陆兄想说什么?”
却不想话音甫落,陆峰当即搁下酒杯,避席起身,对他颔首道:“陆某……陆某有个不情之请。”
秦濯哈哈大笑,额前泛着灰白的几绺发丝都飘扬跳脱起来:“我与陆兄何等交情,谈什么不情之请,但凡我能效力一二,陆兄只管说来!”
他的笑声于四壁间朗朗飞扬,菜肴的甜香,春日草木的清香和珍奇香料的柔香抛入一室幽光里彼此交叠,在浓郁到极致的喧嚣中衍生出奇异的虚幻感,连他自己都不知缘何有一瞬间的恍惚。
东方一角的天色渐渐转青,一丝晨曦将浓重夜色稀释,直至天光涌现。宋梨画在窗隙漏出的丝缕日光的撩拨下悠悠醒转,揽衣推枕,起而推窗,落入眼底的是三月的草木,在这向以苦寒著称的冀北亦绽出春日独有的清新与明媚来。
如秦濯所说,她是在五年前,于秦濯一次南下途中从一棵梨花树下被捡来的——
那时春寒料峭,一棵纤挺劲秀的梨树于江南湿润的风中绽开皎白的花,初而迎风招展,忽而纷纷摇落,冷香顺着温软东风浮动流溢开来,融在菲薄的白雾里散了很远。在这样一番景致间,那一个肤色晶莹、眉目如画的小小女童,蜷缩在树下睡得酣甜。雪白的花瓣落了她一身一脸,她由此也就沾上满身的香气。秦濯抱起她的时候,那粉妆玉琢的小脸便浮起了笑容,发出似呢喃似梦呓的独属于幼童的细细声音……
易州在北方,宋梨画也就随他到了去故乡千里万里的北国,从此再无寻亲的可能。
她只说自己姓宋,连名字都是秦濯起的——梨花纷飞如画,取名梨画,当真是相得益彰——至少秦濯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五年过去,她在秦府一直处于一个很微妙的地位,既非单纯的婢女,离姬妾更是差得远,反倒像极了被他抱于膝上爱怜得如珠如宝的小女儿。
但这些都不是她要考虑的,因为近些年来秦濯一直很忙。作为一个不大不小城池的城主,他三天两头出去办事,忙得近乎脚不沾地。宋梨画虽年幼就进了秦府,不谙世事,却也模模糊糊地明白,这大概和这个特殊的时期有关——
如今这个时代,叫做东逢。若搁在二十年前,这国家还只叫逢国。只是二十年前朝廷动荡,又连年大旱饥荒,无数生民辗转沟壑之间,不知是谁起了头,大批饥民揭竿而起,发动了一场浩浩荡荡的起义。起义的烽火很快燃遍了每一寸土地,朝廷为了镇压,几乎耗尽了全部国力。起义军一直打到都城才被官兵所设的陷阱俘获,至此,勉力支撑的逢国朝廷被迫迁都,名曰东逢。而那个被埋没在历史风烟里的前朝,史称西逢。
如今时局初定,百废待兴,举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忙碌一些也属正常。烽火连绵的日子刚刚结束,兵马疲惫,百姓早已厌倦了战争,近年来再起烽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闲下来的只有那些将军,几个年老的被打发回家已经种田了……
十五年前登基的宣明帝,亦曾是横戈疆场的英雄,年未而立即数次大败义军。如今四十余岁,正当壮年,势要开创出一个繁荣昌平的盛世。他亦是手腕强硬的君王,最终斩杀了所有与起义哪怕有稍许牵连的人,皆诛其九族。他定年号为临西,这一年,正是临西十五年。
宋梨画细细回想着,这些都是秦濯讲给她的。当年他抱她在膝上,用独属于慈父的和缓绵长语调对她说:“总不该过分天真,当今时局还是要了解个大概的……”
并不清晰的回忆在脑海里慢慢浮现。她望着庭院里灿烂的春光,春花吐蕊,柳絮飞白,微微恍惚地回想着。那也是三四年前了,如今这种场景也不太可能出现了吧……
她总归比府里的丫鬟仆役地位高一级,平日里也过着被人伺候的小姐般的生活,只有面对秦濯时才做点端茶倒水的事情。可是秦濯今日公务缠身,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原本浓厚的父女之情也就淡薄了许多。
这下他有了真正的女儿了,对她的感情就更淡了吧……思及此,宋梨画百无聊赖地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窗棂,心里第一次塞满某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与秦濯相处的时间还要更少一点。
就像秦濯亦始料未及,那晚宴席上,陆峰的眼中闪烁着欣然,对他颔首道:“我前日纳了一个小妾,名唤玉曦,长得自然是倾国倾城的,只是一直郁郁寡欢,我一直不忍心看她那个样子,想找个可爱伶俐的女孩子逗她开心……她比刚才侍酒的那女孩儿大不了两三岁,我看那孩子真是灵慧可人,秦城主可否割爱,把她接到我府上住几个月,去陪陪玉曦……”
秦濯微微讶异,随机拍掌大笑:“陆兄竟纳了妾?那我改日还要上门庆贺,还望陆兄给我留一杯迟来的喜酒……倾国倾城之色,我可是此生未见过啊。恭喜陆兄了。”说到这里,他又添了淡淡踌躇之色,复又道,“只是梨画那孩子,自七岁起就几乎没有出过这府门,又颇有几分顽皮,全然不谙世事,恐怕……”
“哎,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嘛,权当给她找个玩伴。不过几个月的光景,最多不超过半年。”陆峰说着又笑了起来,凝视着秦濯片刻,道,“我知道这是你心头所爱,岂有亏待之理。只是两个孩子游戏几日,说不定生了感情,日后经常走动也是寻常的事。”
“这……也好。”秦濯眉宇间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那梨画就托付给陆兄了。”
陆峰收起笑容,郑重一拱手:“多谢。”
宋梨画听了顿时生出了几分新鲜感,温暖的深褐色瞳仁亮了亮,没多想就爽快应承下来。
临西十五年,残雪初融,柳线才黄的早春,她揣着满怀的天真好奇,轻松宛如出游,悠悠然踏入将军府。
这一年,她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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