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傍晚时分,落霞漫天,因是夏日的天气,即便灼灼日头下了山,地面仍然升腾着丝丝缕缕热气。
三人到了北屏镇,下马车后先看到的是正在忙碌的洪运,他袖子挽的老高,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正指挥几个作坊的人将新做出的脂粉装上车。
突然看到沈瑜,洪运先是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而后又迅即恢复以往的模样,他笑着迎上前来,问:“沈姑娘,你怎么来了?”
自从“颜如玉”生意步入正轨,近来与作坊打交道的常是秋霜与阿方,沈瑜主要统筹运营两家铺子,已经很少参与到具体事务当中,因此刚一看到沈瑜,洪运不由得有些慌乱。
沈瑜还未答话,倒是武安先开了口。
他上前一步,眼睛却盯着洪运手腕上露出的模糊青色印记,那印记原应是刻在皮肤上的刺青,但因为被刻意清理过,如今已经看不清形状。
武安双臂抱胸,嘴角一咧露出大白牙,冲洪运点点下巴:“哥们儿,你这怎么弄上去的?”
听到武安这话,沈瑜的目光也顺势落到洪运的手腕上,不过,她对这些不懂,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察觉到武安虽是玩笑但带着些审视的眼神,洪运不动声色地放下袖子,含糊笑道:“年少无知,随便刺的。”接着话锋一转,“沈姑娘今天来想必有重要的事吧?我去请我们坊主过来。”
沈瑜微微颔首:“麻烦了。”
“坊主近日感染风寒,病了好些日子,在家中养着呢,我这就去请她过来,几位先到厅里喝茶等着。”
洪运说完,先引着几人到接待的厅内休息,然后拱拱手离开,转身去往于玥的住宅处请人。
等待期间,沈瑜在厅里喝过一口茶,然后从绣包中取出一张契约来认真审查,阿方寸步不离得守在厅内。
倒是武安从未见过脂粉的生产,对作坊中的各项工序十分好奇,自去到作坊中东瞅西逛。
大约两刻钟,于玥回到作坊内,因是久病初愈,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眉眼也比之前憔悴了许多,不过见到沈瑜,她的眼神霎时明亮起来。
如今“颜如玉”脂粉铺已经是作坊里的第一大主顾,于玥也是很久不曾见到沈瑜,两人甫一相见,于玥自然要好好招待。
“于坊主,风寒可痊愈了?”
沈瑜先起身迎上去,十分关切地问道。
“已经好了,只是身子还不大爽利,幸亏近日洪运帮我尽心照看作坊,”于玥说完,眼神无意间落在桌上放的契约,她眉毛轻抬,下意识问道,“沈掌柜,那是。。。”
沈瑜抬眸看了一眼阿方,阿方会意,他拿起契约双手递给于坊主。
“于坊主,我今日来就是为的这一桩要事。‘颜如玉’脂粉铺中的脂粉乃是自行研制,还望作坊中对本铺所用的方子严格保密,不要泄露出去。”
于玥接过看了,这张契约写得清楚明了,简而言之便是要求作坊对‘颜如玉’脂粉方子进行保密,需要双方进行签字画押,若是作坊随意泄密,当要赔付‘颜如玉’的损失。
契约内容实际上十分合理,只不过于玥的脂粉作坊以往所用的都是寻常方子,做出的脂粉也是卖给周边的脂粉铺,“颜如玉”自己研制的脂粉方子算是独一份。
于玥拧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签契自当慎重,她要考虑脂粉作坊有没有必要签下。
沈瑜看于坊主一时沉默不语,便自荷包中掏出一盒“阙记”口脂来,她放在于玥的面前,缓声道:“于坊主,这是别家铺子做出的口脂,设想一下,如果‘颜如玉’的脂粉做法被别人学去,有朝一日‘颜如玉’也许不得不关张,损失的可不止我们一家。”
接做‘颜如玉’的脂粉订单进项几乎占了于表姐作坊全部收入的七成,两家现如今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
于玥心中衡量一番,笑道:“那是自然,即便沈姑娘不写这张契约,我们作坊也有义务为主顾保密。”顿了顿,她接着道,“不过,这里面的细则还需商讨一番。”
签契这种书,尤其是涉及到赔偿的,自然是要慎之又慎。
听于玥这样说,沈瑜轻舒了一口气,细则可以商讨,她也并非执意要赔偿,只要脂粉作坊对件事上心,能够保证脂粉方子不外泄,她的目的便达成了。
双方对契约细则商定一番后便签字画押,这事算是顺利完成,沈瑜心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总算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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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总喜欢凑在陆琢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陈月莹,一路上眼睛始终红红的,对陆琢更是毫不理睬,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赵升见状只当陆琢管束严格导致陈月莹心里不满,便在赶路的途中休息时邀她去镇子的集市上采买,两人买了一堆好玩的小玩意儿在马车里逗趣,陈月莹情绪才稍稍回转过来。
陆琢神情一直淡淡的,虽然有几分心疼但也没有多解释。
毕竟陈月莹要接受沈瑜成为她表嫂的事实需要一段时间,过了这段别扭的时期自然而然就好了。
一百多里的路程,因经过大青山附近的一段崎岖山路耽误了些时间,几人第二日傍晚才到济州。
夜色已深,用过晚饭后,陆琢与姑父陈铖在济州陈宅的花厅中相谈。
陈铖凭科举入仕,历任刑部照磨、主事、员外郎,如今任山东清吏司郎中,他平素在官场上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在家宅中也一向是个不苟言笑的模样,惟有对陈月莹格外宠溺。
桌案上放着清茶,陈铖缓缓饮过一口,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盏。
他移目看向端坐一旁的陆琢,光风霁月,容资出众,难怪女儿一直对她这表哥另眼相看,当真比京都那些纨绔好了不知多少倍。
思忖一番,陈铖开口:“方至,兵部尚书何绍的外甥刘景,你可曾见过他?”
陆琢搭上茶盏的指尖一顿,刘景他虽没见过却有耳闻,这人是个喜欢流连青楼伎坊的浪荡纨绔,仗着何家的亲戚身份在京都横行霸道,不过,他眉头微蹙,姑父提他做什么?
“未曾见过,但有耳闻,此人。。。似乎品行不够端正。”
陆琢回答,其实他这样评价此人,言语之中尚且留了三分余地。
陈铖却毫不避讳对刘景的厌恶,他冷哼一声:“岂止是品行不端,简直是一个败类!”
陆琢凤眸微抬,看到姑父紧皱的眉头,当下心中一沉,他似乎猜到了其中缘由,陆琢斟酌一番,试探性地问道:“可是。。。与表妹有关?”
果不其然,陈铖叹了口气,他神色冷然,恨恨地说:“也不知他何时见过你表妹一次,前些日子竟托人到府上说媒。”
陆琢眉心微蹙,问道:“姑父是怎么说的?”
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陈铖冷声道:“我自然回绝了他,若是将月莹嫁给这种人,岂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姑父既然拒绝,那刘景还有没有再托人到府上来?”
何家势大,何尚书乃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刘景虽无官职,但颇得何尚书的喜爱。若是刘景一次求娶不成便罢手,那两家脸面上尚且过得去,若是刘景铁了心非要娶到陈月莹不可,那姑父此举无异于得罪何家。
陈铖闭眸片刻,用手按按眉心,神色带着几分疲倦:“昨日收到你姑母来信,说是刘景又托人到府上问过了。不过你姑母告诉他们月莹要到济州侍奉祖母,待明年才会回京都,婚事要到那时再议。”
这是要用一个拖字,尽量将陈月莹的婚事往后拖,但刘景既然要提亲,京都其他人家想必不会再敢与陈家议亲,毕竟谁也不会想因为这事得罪何家。
这事虽然十分棘手,但也并非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姑父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陈铖看了陆琢一眼,心中默叹口气,他怎么想的,这不是十分明显吗?不然他平白无故地在这里与他谈论月莹的婚事做什么?
陈铖的目光在陆琢脸上扫过,但看他神色平静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事。
他这内侄是何等聪慧之人,他方才言语中的暗示他怎会不懂?只怕他并不想娶月莹为妻。
再联想以往,虽说月莹尤其喜欢与她这表哥亲近,但陆琢总是进退有度,举止得体。
既然这样,有些话他反倒不好开口直说了。
想到这里,陈铖出口的话转了一个弯:“这事并非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先拖上一段时间,也许刘景那边就改了主意。”
陆琢默了片刻,又问道:“表妹可知此事?”
“并没有告知她。”
厅里的灯烛噼啪一声,暖黄色的烛光照在陆琢白玉无暇的脸庞上,他眼睫低垂似在思虑什么,几息后他霍然起身,朝姑父合袖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内侄还有一事未告知姑父,但已向家父家母写信禀明,我与乐安县的一位姑娘已经议亲,定亲的日子也定下了。”
陈铖语调拖长“哦”了一声,眼神中尽是震惊和讶异之色,他捋了捋胡子,忍不住问:“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家境如何?”
“乐安前任知县沈清卓之女,名为沈瑜。”
陈铖愣怔一瞬,随即猛然起身,他负手在厅内来回疾走数步,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惊天巨涛似的情绪,冷着脸道:“这话本不该我说,但你父母未免对你太过纵容!你爹不问朝廷政事,在金陵书院倒是乐得逍遥自在,你母亲是冯将军之后,性情大度不拘小节,这两人对你找一个罪臣之女成婚竟然不在意!”
说完,一甩袖,负手转身看向厅外,对着茫茫夜色低声道,“当初赈灾银子丢失一案正是刑部审理,个中缘由我再清楚不过。此案负责押送赈灾银子的户部主事被斩首,护送监守官员被抄家流放,朝廷勒令他们此生不得返回京都。银子是在乐安地界上丢失的,知县沈清卓被流放十二年已经算是当今圣上开恩,你如今竟要与沈家扯上关系!这案子虽然结案,但丢失的银子仍然没有寻回!若你外放任满调回京都,被有心之人参你一本,说你与赈灾银两丢失一案有牵连,你如何自辩?!即便你可以自证清白,但以后升迁仕途势必会受影响!”
陈铖蓦然转身,直直盯了陆琢几眼,硬生生把“色令智昏”几个字咽了回去,冷哼一声掀袍坐下。
厅内一时寂然,烛火跳跃几下,凉风透过门帘忽地一下吹进来,火光遽然黯淡下去。
陆琢沉默一会儿,凤眸中依然没有丝毫动摇,还是那般稳重淡然的模样。
待陈铖皱着脸猛喝完一盏茶,情绪平定了少许,陆琢方才开口:“姑父,赈灾银子丢失,劫匪找到了吗?”
“这案子自然是有人证的,否则怎么结案?只是抓到的那两个劫匪押到京都时已经半死不活,虽然在供状上画了押,但不久后就在刑部监牢中一命呜呼了。”
陈铖默了默,当时审那两个劫匪的另有其人,供状他看过,上面许多内容其实含糊不清,但主审说是劫匪因受过刑神志不清,言语颠倒混乱所致。
但听到这话,陆琢却蹙起了修竹似的长眉,他此前听说的消息是劫匪未被抓获,但姑父说出的显然是另一番情况。
只是这实情听起来却更让人生疑,既然抓到了两名劫匪,为何不顺藤摸瓜将所有的劫匪一并擒住找到银子的下落,反而漠视劫匪性命且就此结案了?
似是看出了陆琢的想法,陈铖沉吟片刻,回忆一番供状的内容,缓缓摇了摇头,“这就是实情,人证物证俱在,已经符合结案的标准。”
案子虽然结了,但赈灾银子依然杳无踪迹,朝廷此前也曾派天罗司的人追查过,但依然一无所获,现下京都另有要案,天罗司早就被召了回去,所以这事儿基本可以算是不了了之。
陈铖移目看了眼陆琢,虽然他方才动怒斥责一番,他这内侄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莫不是真叫那女子迷惑了心智?
罢了,好歹已经劝阻过,再多说无益,年轻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论结果好坏,自己受着就是了!
陈铖轻叹声气,想起还未说出与陆琢相谈的重点,转而说道:“近日我到济州,要彻查一桩案子,这案子。。。”
陆琢默不作声地看向姑父,陈铖主动向提及此事,想必事关重大。
陈铖眉头锁起,指尖在桌案上轻敲几下,缓声道:“案情说来也并不复杂,济州有一户农家父子上京告御状,称自家的三百亩良田被令国公的家奴霸占。这令国公虽居京都,但在济州有上千亩的庄子良田。这父子俩刚在刑部交了状子,在京都找地方落脚时,乘坐的马车出了事,竟然翻到了河里,两人当场在河中溺毙而亡。”
陆琢怔愣一瞬,然后默默饮过一口茶水,这事怎会如此巧合?
陈铖捋了一把胡须,沉声道:“现在已经查清那父子俩在京都是遭人谋害落水而死。我到济州来,便是要彻查那父子二人所言是否属实。”
陆琢眸低微凉,问:“姑父如今查的结果如何?”
陈铖闻言,脸上的神色有些发冷,片刻后才道:“那父子二人所言属实,我自会将详情如实禀告圣上,听凭圣意裁夺。”
令国公府上虽有爵位但无实权,但与何尚书家有姻亲关系,也就是说,这案子恐怕与何家也有关联。如今圣上刚登基不到一年,而何家势大,京都之中波谲云诡,事情也许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陆琢抬眸看了一眼姑父,陈铖其实是一个秉性刚直的人,官场沉浮虽然让他做事时有所顾虑,但并没有磨去他的一身士气锋芒。
刑部审理案情并如实禀报乃是为官之本分,但此事若是处理不好只怕会牵连自身。
陆琢眼眸微垂,蹙眉思索一番,诚恳建议:“姑父此事若遇阻力,可借助士子之力。”
说起士子,当属京都最大的官学国子监中最多,春闱之前,陆琢亦曾在国子监入读过一段时间,深知这些士子乃国之未来栋梁,他们未经官场,大多秉性端正,关心国事,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如遇这种不平事,士子定会首先发声。
但陈铖未置可否,默然片刻后,只低声道:“你不必担心,我心中自有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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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琢自花厅出来,外面早已夜色弥漫,惟有苍穹上几颗寥落星子,星子闪烁,犹如女子汪着一池秋水的纯澈眼眸。
夜风拂过陆琢的袍摆,他负手望了会儿天,把方才那些担忧暂时放置一边,忽然出口吩咐立在旁边的李昭:“明日我要去府衙议事,你去济州当铺问问去年有没有收到一副翡翠耳坠的死当。”
李昭一愣,鹰目中全是茫然,他挠挠头问:“公子,那么多当铺,我一家一家问吗?”
陆琢拧着眉毛看他:“你莫不是忘了济州当铺是谁家的产业?”
李昭恍然大悟,济州最大那家当铺是罗家的产业,他怎么给忘了!
陆琢施施然负手离开,淡声提醒:“报罗子懿的名号,务必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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