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假面人(二)
豫州,夏启城外,黑龙湖边。
大鸢朝的大湖素来是祭祀的好地方,只因传说中凤凰降世常落梧桐树,大鸢临凡则栖身大湖,故此民间有大湖能通神灵一说。这夏启城外的黑龙湖,自然也就成了法师、老道、巫婆们装神弄鬼的绝佳道场。
黑龙湖的湖水其实并不是黑色的,只因湖边三山环绕,古树参天,杂草丰茂,从岸边看,那湖边树影似那黑龙绕湖,更因传说中夏启的祖上是那五帝之一的黑帝颛顼,所以夏启城外的这片大湖便有了黑龙湖的说法。只可惜今年天下连续大旱八个多月,有不少古树已是枝折叶衰,不复往年的风采,如那醉酒的汉子,摇摇欲坠,又像那饥渴的寡妇,嗷嗷待哺。
这日子还未到中秋,黑龙湖便已呈现了一幅深秋的萧瑟之景。
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群,有气无力地互相拉扯着前行。更有甚者,脸上看着年纪轻轻,却是一脸颓容,拄起了拐杖,两腿也不听使唤。还有那骨架宽大的女子,一步一步,颤颤巍巍,风儿一吹,这身上的皮囊便飘忽起来。
若是往日,只要不是出去寻找食物,大禹城的百姓便待在家中保存体力,很少出门了。可今天衙役差使通知了全城,说是王爷要亲自在这黑龙湖祭祀求雨,百姓们便一下子提起了兴致。这传闻中一心为民的永昌王曹铛闭门不出二十载,今天可算是要现身了,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当面感谢,为王爷歌功颂德一番。
一部分百姓曳足而行,忽闻官差衙役敲打着铜锣开道。只见为首并驾而驱的两匹白色大马上一壮一少皆是身披华贵锦袍,虽然谈不上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可这由内而外透着的英气绝不是这区区灾荒就能抹去的。
传闻这永昌王曹铛与八百年前的大鸢开国皇帝,武帝曹鸿长飞得极为相像,是那老祖宗的转世,要不然怎么会有如此才干,远胜当今的老皇帝曹铁。想当年,建康之变后,曹铛虽获得了实打实的王位,底下的将士却落得个拆伙改编的下场,被分散到了如今的五大边军,异乡排斥,难免生怨,手底下的大小将士曾不止一次地来信,劝曹铛暗中积蓄力量,厉兵秣马,将来好从老皇帝曹铁手中夺取天下,无一例外,这些建议都被曹铛一概否决。
可即便是这些年来曹铛一直闭门不出,身边的朱雀门的间谍、密探又何曾少了去?这可真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我曹铛原本只想做个与世无争的王爷,可你曹铁,不但毫不领情,将我唯一的女儿远嫁凉州荒凉之地,还像防贼似的防了我整整二十年,连个闲云野鹤的富家翁都不能让我踏踏实实地做,这,可就怪不得我了!”曹铛心想着这一切,却是强颜欢笑地回头瞥了一眼。
只见人群之中似有异动,而那十几人身手矫健,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又重新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曹铛回想起这些年来常常梦见大哥曹铃一家来向自己索命,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找曹铁报仇雪恨?心中不寒而栗。又常常在梦中浮现出自己曾亲眼目睹过的三座京观,那画面简直就是惨绝人寰!
而就是这些探子的存在,让曹铛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大仇不能忘!
“永昌王驾到,众人让路!”官差衙役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挡在前面的百姓们也纷纷注意到了这位名声极佳的藩王,纷纷退让。
曹铛平日里便时常拿王府的私库来接济穷苦百姓,底下的官员也纷纷效仿,只不过当治下的百姓称颂时,底下的官员都会说是永昌王让自己这么干的,要谢就去谢永昌王吧!做好事的官员便会在事后另得到一份奖赏,而官员呢,为了晋升又得去巴结长官,这一来二去,百姓得了好处,官员得了职位,永昌王既得了名声,私库还年年有富余,永豫二州之地也是一片蒸蒸日上。要不是这场无妄之灾,这夏启城虽比不上京城,可也算是大鸢朝数得上的繁华之地。
百姓中间有欢呼雀跃的,有躬身施礼的,有下跪三拜的,有抱着小孩指认恩公的……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皆是一片赞誉之声。
可当早已过不惑之年的曹铛面对如此铺天盖地的赞誉之时,竟显得有些羞涩,拱手道:“众人莫要如此,我曹铛何德何能?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一肥胖的富商说道:“王爷受得起,要不是今年这天下大旱,我本想出资为王爷立个生祠,受人供奉!”
一背网的渔夫说道:“是啊,这信神信鬼不如信王爷,拜天拜地不如拜王爷,若是王爷这尊真佛都受不起,那庙里的那些泥菩萨们该无地自容了!”
一曾经求子不得的老农一家三口在地上长跪不起,嚷道:“要不是王爷,哪有小儿的今天?王爷理当受我们全家一拜!”
“这喝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众人切莫忘记王爷的再造之恩哪!”一教书先生带着一众负笈游学的士子,竟是煽动了大家的感恩之心,在场之民,无不纷纷跪地!
曹铛赶紧下马,恭敬地将教书先生扶起,说道:“众人速速请起,折煞本王了!切莫再拜,今日本王到此,只为求雨一事,如今这天公不作美,只好看看龙王能不能答应大家的祈盼了!众人请随我来!”
众人起身,随曹铛和陈漠一行来到了黑龙湖的祭坛边,一巫婆打扮的老婆子领头的祭祀队伍从人群中走出,开始开坛作法。
只见老巫婆走到了祭台前,朝着湖面施咒道:“天灵灵,地灵灵,龙王老爷快显灵!天灵灵,地灵灵,龙王老爷快显灵!”老婆子双手晃动着,手里的铜鳞手镯叮当作响。
众人聚精会神地看着,自然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老巫婆又接过了弟子手中的桃木剑,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符纸,用桃木剑穿过了符纸,晃动起来。然后又用祭台之上的蜡烛点了一大叠黄纸,洒向湖面。见湖中仍旧没啥反应,老巫婆又取来了一只活鸡,抹了一刀,取了鸡血,便扔到了湖里,只见那活鸡在湖里没能扑腾几下,便沉了下去,随后,老巫婆走到了祭坛边上,又掷出了牛头、羊头、猪头等祭品,湖里立马变得水花四溅。
老巫婆作势听了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这老龙王说了,有好些年没吃心肝了,想吃点小儿的心肝,不然说啥也没用!”
不要说百姓之中的孩童,就连大人听到了,也是一阵惊恐。
说着,老巫婆的弟子便抬了一个孩童过来,只见那孩童衣服上沾满了符纸,手捧一朵莲花,脸上被画上了两大片腮红,一脸开心的样子。陈漠仔细一瞧,竟然真的是昨日为他开门的孩童。
陈漠不忍心这傻小子就这么白白丢了性命,赶忙问道:“这龙王怎么说的,你是怎么知道的?”一旁的陈漠想仗着自己的钦差身份,试图将这可怜的孩童救下,这句话虽有点破坏气场,却说出了大家都不敢提及的思虑,
而老巫婆却振振有词地说道:“这龙王之言,岂是常人能随随便便听到的?没个金刚钻,岂敢揽这份差事?老婆子我自有神通,汝等切莫多问!”说罢,老巫婆的几个弟子作势要丢小门童入湖,陈漠试图阻止,却被永昌王曹铛拦下。
曹铛说道:“这神明之事可做不得儿戏,慎言,慎行!”
陈漠只好作罢,眼睁睁地看着那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脸上一脸笑意的门童被老巫婆的弟子们投入湖中。
众人惊奇地发现那孩童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只见水中泛起阵阵波纹,却不见孩童有丝毫的挣扎。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巫婆又装模作样地去听了听,然后跪地祈福状,念起了莫名其妙的咒语,随后起身说道:“我送了龙王一份大礼,老龙王说了,这今年天下大旱只因那皇帝曹铁逆天而行,当年是篡位登基,才窃取了帝位二十年有余,如今不思朝政,宠信宦官,才惹得天怒,故而天下连着数月不曾有雨。然上天仍有好生之德,须得刑满一年方可天降甘霖,若是曹铁小儿仍旧不思悔改,则夺其阳寿,打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陈漠心想道:这厮好生大胆,竟敢当众训斥皇帝!
人群之中不乏藏有朱雀门更为经验老道的谍子和密探,刚才消失的十几名探子不过是虚晃一枪,消除曹铛身边护卫的戒心而已,这曹铛的谋反之名,算是做实了,只等到众人一散,便可层层上报,快马传至京城老皇帝曹铁的耳朵里。
岂料这时曹铛先开了金口:“如此说来,岂不是还要等上三月有余?太久了,烦劳您大驾,不辞辛劳,再跟那老龙王说说,能不能早些时日下雨?这皇帝有罪,得罪了老天爷,罚其一人即可,为何要责及不相干的天下百姓呢?”曹铛使了个眼神,身旁一护卫轻轻一掌,没等那老巫婆喊出“王爷饶命”四字,便被打落水中,声嘶力竭地挣扎了一会儿,便沉入了湖底,再也没有出声。
一旁的老巫婆弟子们惊慌害怕,不敢造次。
众人看愣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默不作声,继续看着这场神圣的求雨祭祀典礼。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曹铛不耐烦地说道:“这老婆子怎么这么久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你们几个年轻些,脑子聪慧,嘴也灵光,快去催催她!”
说罢,老巫婆的弟子纷纷被随行的王府护卫推入水中,高呼王爷饶命!可没过多久,也是挨个沉入了湖底。
陈漠心里得到了安慰,这举措总算是为那无辜的门童报了仇!
众人恍然大悟:什么老巫婆的神通,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骗子!莫说还要等上三个月,等不到三天,那老巫婆钱财得手之后肯定要远遁千里,销声匿迹!
“杀得好!”祭台之下一片欢呼雀跃。
曹铛摆了摆双手示意大家噤声,义正辞严地说道:“老巫婆之话不足为信,当今圣上定是被那些奸臣蒙蔽,才会惨遭天谴!如今圣上幡然醒悟,专门派了钦差大臣来赈灾,昨日我已与钦差大人仔细商议,想出了这赈灾之法三条,众人请看!”说罢,曹铛差遣了两名随行的护卫,将写有赈灾之法的绢帛高高举起,又叫一名随行的文吏宣读了赈灾之法。洋洋洒洒数百字,核心内容大致有三条:
一、永、豫二州之地各郡城抽调壮丁至永州安乡郡和豫州云阳郡,每城千余人,由城令府派出一名能吏领头押送赈灾之粮,每城一万石,所处之地每距太平城百里则加粮一百石,不足百里之城不加,运粮用的骡、马、驴、牛等各式车辆自筹,领到粮之后即刻返回所在之城,由城令府开设粥厂,每人每日可得粥两碗,待来年丰收时加一成粮税,以抵扣此次赈灾所耗之粮,直至抵扣完毕。
二、各地围湖造田,每户可领田一亩,自行耕种,若是所处之地无湖者,可赴大鸢河及黄沧江边修缮堤坝,官府按每人每日发放工钱铜钱三十文。
三、永、豫二州之民可举家迁往巴州和益州,官府发放路费五十两,通关文书一份,城令府银不足者由王府支出,由各郡城令府统一上报,择吉日统一安排出发。
然后,便是严苛的六斩:
倒卖粮食,哄抬物价者,斩
贪墨路费者,斩
有灾知情不报者,斩
贪墨赈灾粮者,斩
运粮迟缓懈怠者,斩
丢失赈灾粮者,全队皆斩
众人欢呼雀跃,这是生的希望,而给他们希望的依然是心中无比神圣、顶礼膜拜的永昌王曹铛。因为没有人相信,这三条赈灾之策会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小钦差所想出来的,而曹铛,只不过是在这基础之上加了六斩而已。
陈漠心想:这赈灾之粮本就是要继续发的,想来大臣们也不会说些什么,而这湖泥作肥可是自己在大禽宫里研发的成果,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至于这围湖造田,虽不是长久之计,可当下灾情甚巨,也不顾了这么多了,以后万一出了问题再说。剩下这迁民之策,则是陈漠自个儿的异想天开,因为谁也没想到能这么干,毕竟这故土之情是谁都不能割舍的,可唯独从小便为质京都的陈漠除外!
这人啊,能吃饱饭活下去才能够有将来,至于土地不土地的,到哪里种不是种?男人不男人的,到哪里不一样是个大丈夫?女人不女人的,天黑了不都一个样?能活下去,过上好日子才是长久之计!
众人开心地散去,曹铛说今天高兴,要继续与陈漠痛饮一番,陈漠也万万不敢推辞,心想着到时候大不了又是个酩酊大醉,多说会儿胡话罢了。
。。。
。。。
就在此时,祭台之下的芦苇丛里,水面上冒出来一个小脑袋,小门童抹了抹眼睛,捏了捏鼻子,爬了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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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司天监,星辉坛。
皓月当空,三百浑仪士依旧在星辉坛下反复推演。一身素袍的星魂老人站在星辉坛上,散乱的头发随风飘荡。
突然,星魂老人大喝一声:“酒来!”
一道童快步送来一壶老人平日里最喜欢喝的花雕。
星魂老人饮了一口酒,又是一声:“墨来!”
另一道童又匆忙取来了笔墨。
只见星魂老人摇摇晃晃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提笔在日晷上写道:
巨蟒吞鸢不自知,
黄灾到头剑已迟。
十年生死不得见,
再见已是大乱时。
随后,星魂老人手中的酒壶滑落,一口浓血吐出,这位天下首屈一指的星象大家便撒手人寰,重重地倒在地上,笔落而身死,不留半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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