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二十四岁(4)
无聊的餐厅。
少女心想,无意识地用手里的银刀戳着盘子里剩下的西兰花,刚才交换情报的线人现在已经离开了,她留在这个不被注意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用完晚餐。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她再也没有进行过拒食行为,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在意规律的饮食。
毫无疑问,少女试图做出一些改变。这里的客人也没什么可观察的,她的目光游移了很久,都没有什么探索欲,心情也不太明朗。或许是因为她试图逃离一切才到这里来,却依旧无法脱身的缘故吧。
她郁闷地刺穿了面前的蔬菜。
“小姐,请问需不需要为您演奏一曲呢?”
或许是她无趣的表情过于明显,一个乐手走来问道。他穿着得体的西装革履,带着一把精致的手工小提琴。半长的发丝垂落在肩上,刘海半遮脸庞。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其实刚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过这里的乐手们,而眼前这个称得上少年的年轻人,她却没有印象。现在仔细一看,少年帽檐下的眼睛让她心惊,几乎无法形容与他对视的感觉。
那对紫色眼眸称得上漂亮,很少能见到这么好看的双眼,但这个念头也止步于此,因为接下去任何美感的词汇都不足以描述它们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本该拥有最澄澈的眼神,可少女看到的却像是从至暗的深渊中翻涌出来的紫色,某种因为太过压抑绝望而产生的色彩幻觉,毫不夸张地说,他的目光能够看透一切,将灵魂摄入受诅咒的诡谲幽穴其中。
神秘,诡异,充满蛊惑人心的魅力。恐怕只有最疯狂又最接近世界彼岸的艺术家或者神学者,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吧,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却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人,强烈的矛盾直接把少女的好奇心牢牢掌握在手中。
她再仔细多看了乐手一眼,发现他的脸庞深邃精致,虽说有些贫血症状的苍白,却反倒为他的气质增添了脆弱而贵气的美感来。不像是餐厅的陪侍,倒像是哪个贵族名门里出逃的小少爷,生命里写满浪漫又残酷的现实故事。
少女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再看一眼依旧惊艳到心底去,于是她难得勾起唇角,礼貌地点头同意:“当然,请吧。”
少年公式化地微笑着,摘下礼帽躬身行了一礼,然后随手放在了桌边,搭上琴弓开始演奏。美妙的曲子从修长的指间流泻挥洒,仙尘一般驱散了周围名为“无聊”的不具象物体,每一样摆设都在音乐中变得飘飘然。
少女按照对方的意愿,将注意力放在琴声中,她希望自己的默许能够换来更多值得对方观察的有趣之处。只要可以摆脱片刻无聊,她并不介意过程。
这就是千鹤与陀思的初次相遇,在一家乏善可陈的高级餐厅,彼时还是少年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俨然是唯一的闪光点,惊艳了整段时光。
她倾听费奥多尔演奏了独创的曲子,也不知不觉倾听他对理想的追求。素昧平生的两人连彼此的姓名都没有交换,只是像议论天气那般自然地聊着。
从音乐谈到信仰只用了十几分钟,他们相谈甚欢,这在当时的千鹤经历当中是前所未有的。深深吸引她的,不止是费奥多尔高雅不俗的谈吐,还有他为她指明的那条道路。
费奥多尔指明了她在与自己抗争的本质,并且将身边仅有的一枚两卢布硬币送给了她——依靠小费生活的乐手,却给了偶尔奏响琴弦的顾客小费——祝福她早日迎来抗争的结局、未来的变革。
也是在这个瞬间,千鹤知道自己一定还有再见到这个异国少年的机会。
因为盯上猎物的猎手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这可是少年为未来布下的局啊。
如今坐在骸塞与费奥多尔一同回忆往事的千鹤再度抛起了那枚九年以来从未离身的两卢布硬币,这是她最重要的珍宝,任何冒犯硬币之人都将引起最严厉的惩罚报复。它重新落回到手心里就被紧紧握住,但她知道这一次自己抛到了哪一面。
“直至今日,我都有好好按照随机性带给我的启示去做,没有一次违背它为我做出的抉择。”
千鹤感慨地说,原来已经这样生活了九年啊。
费奥多尔注视她的目光像是注视荒芜花园内唯一一支怒放的玫瑰:“罪即思考,罪即呼吸,愿您能尽早从此处找到救赎。”
“会有……”
千鹤还没说完,太宰治就打断了她:“通过硬币做选择,说到底最后只会留下最极端的两面吧?割裂成不相融的两种个人,这样强行捆绑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就是救赎,这样就能无罪吗?”
千鹤和费奥多尔都看向了他,没有人发问他究竟是对谁说的,或许这就是驳斥他们二人的。他也丝毫不在意作为陌生人的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是否会让千鹤感到不舒服,说真的看到她被费奥多尔控制,他已经足够不悦了。
“不会的,到了最后,只会留下其中一面。这是从一开始就确定好的结局,由我亲手将其缔造,怎么不算是自我救赎呢。”
千鹤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神情,平静地把玩手中的硬币,惋惜而骄傲地叹了口气。
“说到底,真正理解我的人,只有陀思而已啊。”
费奥多尔笑而不语,胜券在握地端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是我冒昧了,小姐这么信任魔人君,一定不愿意听旁人说丧气话吧。大家聚集在此有各自的理由,就算最初的目标可能是一致的,但就这样行进下去,最终发现站在了目标的对立面也说不定。要说随机性的话,这种可能性出现的概率也是存在的,这种情况也能控制吗,小姐?”
太宰治立刻跳过了那个话题,仿佛刚才那个打断对方的人不是自己。毕竟,硬币要抛到哪一面,说到底还是由千鹤本人控制的,只要她想就可以。
至于他这番话的意图,不同人自然会听到不同的内容。
“正是这样才有趣,不是吗?”费奥多尔说道,似乎剧本就算是随机的走向,他也能做到胸有成竹。
“要说最初目的,我是为了邀请函才来的。”
千鹤对二人的说法不置可否,充满探究的目光最后反而停留在面前没有吃完的苹果上。
“您很在意这个问题呢。”费奥多尔试探道,“现在您知道确切答案了吗?”
“事实上,在涩泽先生给我换衣服的时候,我也问过他。明明只有一份邀请函,却来自两个人,这种事还真是令人费解。”
千鹤故作苦恼地皱起眉头,毫无疑问在谁邀请她的问题上,涩泽和太宰肯定有人在撒谎。按照这个走向,费奥多尔承认是他做的也不奇怪。
不过要能这么快看出这三个人露出马脚就有鬼了。
她不动声色地垂眸继续说: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们都希望我出现在这里,不管最初目的是什么,你们以这座城市的安危为诱饵,让我走进由你们三人共同缔造的陷阱中。涩泽先生将我幽禁高塔,陀思先生对我精神操控,太宰先生——可以这么称呼您吗——则封杀了我利用异能的可能性。我甚至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我提前赶回横滨,才导致这座城市陷入危机呢?”
发出那封邀请函,也就是把千鹤引到横滨的时间,实在是狡猾得不行。
这个时候猎犬的成员都在接受维持手术,就算利用通讯手段也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援。顶多是在事发后让军部了解到相关消息,到了那时候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就算之后猎犬会开展调查,损失也已经不可避免。
对此心知肚明的千鹤做出的对策是,将立原道造带回横滨。
并不是为了让他到时候前来支援,否则从一开始她就不会阻止立原救人了。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而不是直接将“横滨危险了”的邀请函上报给军部,甚至还在立原意识到横滨危机之前用药迷晕,隐瞒的意图显而易见。
要说唯一的区别,那就只有在情报传递的时间控制上,譬如说立原的药效持续时间,就等同于外界了解到千鹤位于横滨的时间,但是他所求助的外界势力肯定不是军部。因为在危机伊始,异能特务科就会立刻反应,传递到上面的时间比立原快得多。
其实就是设下了一个保险,和千鹤的间谍身份有关的,但必须隐瞒包括猎犬、mafia和其余所有人在内的耳目的保险。
等立原在她的安全屋里苏醒并且对现状做出飞快判断之后,为了节省时间一定会用她预先安排好的通讯设备向外部报告消息,这则消息将会以特殊的形式,传递到她真正顾虑的势力那方,以免过快的攻击性异能打击让这座无辜都市彻底毁灭。
这就是在必须解决涩泽龙彦的基础之上,千鹤所做的保险机制,赌上性命尽可能延迟危机时间。可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必须实现的前提条件,那就是千鹤隐瞒了真相。
“因为你们都有把握,我会对邀请函的内容瞒而不报,‘单独’回到横滨。说我只是为了抛开如今的身份,前来欣赏这座城市的悲剧,也是说得通的吧?只要这个解释,我的立场就完全反转了,相反成为了你们的烟雾弹呢。”
千鹤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么一来杀死我的理由也集齐了。至于处置我的时间,一定是在最后的‘决战’之刻,只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清脆的掌声从背后传来,涩泽龙彦站在房间的中央,赞许地微笑着。
“虽然比预期要稍微迟一点,但你还是解开了邀请函之谜,不愧是唯一让我产生兴趣的异能者呢。”
“您以为我拖延时间是为了谁啊?”千鹤满脸写着无欲无求,“整座城市的普通人都消失不见,异能者们不得不面对异能杀死自己的身心重压,哀嚎、流血、杀戮发生在每一处浸透雾霾的角落。异能结晶尽数收容到您的收藏室里,但只要最中央的鸟笼还暂时空缺,斗争和惨剧永远也不会结束——无聊,您的兴趣只会让我倍感无聊,和您搭伙过日子是不会有结果的,看清这个事实的我已经迫切想要结束今晚的一切了。”
“放心好了,千鹤小姐,无聊的闹剧很快就会结束的。我同样也称不上享受这个过程,这座城市的人怎么样我完全不在乎,五年以来,我几乎都在一心一意期待今天的理由只是你而已。正因如此,我暂时还没有杀死你的意图,因为珍爱的宝石必须锁在房间深处慢慢欣赏才不会招引迅速的腻烦。”
涩泽龙彦说着缓步走向了千鹤。
眼下千鹤和太宰治铐在一起,如果要在这种情况下反杀三个成年男性,首先必须从太宰开始。利用手铐锁喉绞杀是比较快捷的做法,但是她的腹部和后腰各有一处尚未愈合的伤口,一旦用力就有崩裂的可能,而且对太宰下手什么的……
刚才已经确认太宰来到这里并无他意,还是算了吧。
于是千鹤没有动,牢牢握紧了太宰治的手指,任由涩泽龙彦以掌控者的姿态牵起自己的另一只手,将她引导到另一个房间去。
涩泽龙彦带领他的客人们观赏自己的收藏室,就连阅尽世界异能的千鹤,看到他如今的收藏规模也不由暗自吃惊。
只能说,涩泽的异能实在是太过强大了,几乎是大部分异能的天然克星,再加上他过人的智慧,难怪就连钟塔侍从都在要求她这次必须趁机会收集他的情报。如果情况必要的话,当场诛杀都是允许的,毕竟涩泽一死,就相当于异能特务科少了一样用于对付国外异能者的手牌。
所谓“必要的情况”,就是涩泽的异能被激发到极致乃至畸变,可能会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的时候。到那时横滨就不止是被一个异能者袭击这么简单了,无辜市民的牺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所属势力在横滨的多年经营也会毁于一旦,这才是千鹤真正担心的地方。
至于魔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目的,既然他同样是期待她出现在横滨的,那么也知道大致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到时候横滨的安危如何,对他而言都没有坏处,要么是直接毁灭这座城市拿到「书」,要么是借此机会看清楚横滨异能者的威力和底细,好继续准备下一轮计划,无论哪样都是稳赚不赔的。
虽说他与自己是在同一个boss手下工作,但到底不在一个组织,她没有必要为他的安危负责,但千鹤也很清楚费奥多尔肯定留有全身而退的后手。
因为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奇迹般做到的。
涩泽结束滔滔不绝的演讲、四人陷入各怀心思的沉默之际,太宰治忽然开口说起了一件早被揭过去的事:“千鹤小姐,所以你和魔人君后来怎么样了呢?故事还没有结束,我相当在意呢。”
千鹤和费奥多尔对视了一眼,前者居然流露出一点心虚,后者却还是保持微笑,似乎对那段邂逅的结局毫不在意。
于是千鹤回答道:
“我引爆了那家餐厅的炸弹。”
那次行动本来只是传递情报,至于炸毁餐厅只是千鹤自己的余兴节目,很不幸的是,直到她事先坐上前来接应的黑车、开出炸弹不会波及的安全区域,她都没有提醒异国少年尽快离开的打算。
也就是说,她是故意炸死为自己指点迷津的少年的。
换个人或许完全无法预料她接下来的举动,那是漆黑的无序的破坏欲,极度危险掩藏在极度平静之下。可那个少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从爆炸中全身而退。
所以这次千鹤也认为费奥多尔能够做到,不需要她出手也可以。
太宰治本来以为自己会发笑,但他只是愣在那里,用古怪的眼神看着面前反应平平的二人。过了很久,他才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般说:“那你们还真是相当合拍呢。”
费奥多尔回以微笑:“要知道所爱的女性就是这样,爱你也是她,害你也是她,两者并行不悖,不是吗?”
千鹤垂下眼眸,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绪:“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相互背叛、相互戕害,不是和吃饭喝水一样普通吗?”
“啊啊,的确是这样。”
太宰治挑起眉,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那是原本戴着手铐的那一只。
“就连我也是这样的呢。”
叮当一声,随着金属手铐坠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碰撞声,那把用于削苹果的匕首寒光一闪,一下秒便深入青年的胸膛。
解放了惯用手的千鹤揉动泛红的手腕,笑容依旧地注视着被自己飞刀刺穿的涩泽龙彦。
“原来是这样,只能与他联手了吗?”
或许是受到伤口影响,涩泽的脸色有些阴沉,看上去苍白如幽灵鬼影。他没有去看地上方才被解开的镣铐,只是沉默地注视对手的双眼。
为了解放双手、为了利用身手优势抢占主导权,不惜与太宰治联手。
这个结果,倒是毫不意外。
撕毁了原剧本的转折,是象征游戏开始的信号弹。
真正的猎物将在迷雾中等来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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