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夏灵回到夏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荒置不用的小院子。夏宫里夫人只三位，为首欣夫人，其后还有芸、敏两位夫人。公子王姬也不多，儿郎有夏烨夏焕，女儿除了夏灵自己，前头欣夫人还生了个王姬夏瑶，比夏灵大两岁，因身体不好去了药物遍地的苗山修养，再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回来。
宫中有不少前代空闲不用的地方，其中有个和烟居，已经有许多年没人住过了，夏灵看那地方离王姬殿近一点，便将千山族奴隶扔了进去。
和烟居出人意外的宽敞，但估计好多年没人入住，庭院里的野草极为茂盛，应是块沃土。
千山奴隶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脸上黏着东一块西一块的黑东西，隔着一阵距离都能闻到他身上奇怪的味道。
夏灵没有想太多，招呼侍女和侍卫来吩咐：“你们几个去提几桶温水，你们去拿些饮食东西来，顺便去拿套侍卫的衣服来。”
侍卫最快回来，夏灵指向站在庭院里脏得不成样子的少年：“先冲一下他。”
侍卫要把水从少年头上倒下，便喝令他跪下，但这少年膝盖绷直，死活不肯跪。
夏灵没好气地瞪侍卫：“他站着会影响你们的差事么？”
侍卫便不让他跪了，直接提着桶朝少年泼去。水的冲劲不小，这少年看着又是个被押行一路的小可怜，被水冲得晃了好几下。
水冲完，夏灵走上前去，站在少年眼前打量：“还行，干净好多了，待会再进桶里刷一遍才能干净透透。好啦，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他比夏灵矮了一点点，又疲惫不堪，只垂头不动，仿佛只是站着就耗费了许多力气。
侍卫要上前抓起少年的脑袋来，夏灵挥手示意不用，也没在意什么，随手捏住少年水滴淅淅沥沥落下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这么近距离一看，她蹙起了眉。原以为他身上沾着些黑黑的脏东西，现在凑眼前仔细看才发现那些黑漆漆的地方不是脏东西，而是他外伤结的痂，一张脸上有好几处挂彩。
夏灵扭头吩咐婢女：“去叫个医师来。”
少年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夏灵楞了下，捏着他下巴再凑近去追问：“怎么，你听得懂夏国的话么？”
少年忽然意识到这立场、这姿势极尽屈辱，奋力抬起手要去甩开她的手，然而两肩被侍卫牢牢押住。
夏灵微微低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到底听不听得懂我的话的？”
少年咬牙扭过脸，又被她捏回去，只能屈辱地狠狠点头，看着她的目光又凶又恨。
“看你这野蛮的样子，能听得懂已经不错了。好啦，你叫什么？”
“&￥……”
夏灵侧耳认真听了一会，少年不知多久没喝水，声音哑透了，发音又古怪，她楞是没听清楚，便放开了他。
“听不懂你的名字，罢了，既然进了夏宫，取一个夏国的诨名，平常能使唤就好了。”
少年咕噜咕噜地抗议。
夏灵想了想，微皱了眉头，又仔细地打量着他，凝视了他的眼睛好一会，随后笑道：“暂时想不到，算了，先叫你千山崽就好了。”
少年咿咿啊啊地抗议。
“行了，放开他，没有不得已情况不许对他用强。”夏灵让侍卫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以后叫千山崽就是叫你，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的奴仆，记得听我使唤。待会让婢女们给你收拾收拾，医师来了就去看身体，吃顿饭睡一觉。”
夏灵身边有朝露、晨曦两个贴身婢女，她看重这个眼神不俗的千山奴，挥手让向来稳重的朝露把他带下去洗漱看诊，然后转身去储君大哥那里。
“大哥，我找了个……”她兴冲冲地正准备友好踹门，却见储君殿的宫门敞开着，门外站着好一些侍卫。
夏灵认出那些是三王子带着的人，连忙跑上前去，一进门就看见一屋子的琳琅东西，三王子夏焕正拉着储君大哥的手嘘寒问暖：“大哥，我一路带了些东西回来，关于千山族的异毒也带了几份样本回来，我的属下有精通千山族密毒的人，假以时日定有把握能根除大哥的毒，还大哥一个康健体魄……”
夏烨轻声说着什么，夏灵没听清，只觉得荒唐又奇葩，三两步上前去行礼：“大哥，三王兄好。”
夏焕这才回神，抬头看来的眼睛透着泪意，反倒把夏灵看懵了。
“灵儿来坐。”夏烨趁机抽出手拉夏灵到一旁，问着一些大军返回的壮观阵仗，三言两语把关于自己病弱的话题剔除在外，手足之间聊天的氛围松快了一点。
夏焕勉强笑起，说起自己这近两年在山林之间攻打千山族的事情来，有些地方玄妙莫测，有些地方极尽人智，听起来刺激又危险。
夏灵原本狐疑地观察着他，疑心他对王兄关怀备至的样子是装出的，但又分辨不出真假。
大哥中毒重伤回来时她还小，母亲又刚撒手人寰，哭得差点一头撞死在夏王怀里。那时大军在外，夏焕是夏烨副手，储君重伤而回，三王子却毫发无损在外继续征战，实在容易引出旁人的阴谋论。
等夏灵从哀恸里走出来，通晓了些事理后，关于夏焕的胜绩不断传回王都，储君病弱不断蒙受贬低，小姑娘气不过又无计可施，便对这三哥充满了怨恨和猜忌之心。
但现在他看上去一副真情实意的样子，她也动摇了起来，并对过去那些揍贴着焕字稻草人诸如此类的行径有些心虚。
夏焕讲的见闻又有些奇趣和刺激，听了一会，夏灵也短暂地忘了那些复杂的东西，侧着耳朵听得入了神。
听到夏军死伤惨重的一役，夏灵忍不住插嘴：“千山族这么厉害？他们不是只会耍毒那套下三滥的行径么？”
夏焕还没说话，夏烨先叹气了，过去他从不在妹妹面前说起战争的事情来，他生性编不出讨小孩兴趣的传奇，他只会详略讲述战争的残酷与人道的悖失。听到她天真的追问，便抬手去摸她发辫，语焉不详地回答道：“到了战场，双方都不只有一技。”
“毒只是千山族最常用的一种手段，或者说与毒为伍就是他们的生活常态，但在战场上，他们的战斗方式太多了。”夏焕解释，“他们这一族都在山林里潜行惯了，神出鬼没，武器不像我们大型军队配备一致，大山里的一切可取之物都能成为他们的武器。抓住一个千山战士比杀死要难得多，这些人不仅凶悍野蛮，而且烈性，和他们展开战斗注定不死不休，没有一方倒下他们绝不罢手。”
夏灵想起那双发带下的漆黑眼睛，没什么畏惧感，问：“那三王兄是怎么把那些千山奴带回来的？”
夏焕笑：“那些都是些年纪小的，烈性还没成型，一路上再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押回来不算什么难事。”
“那押这些小俘虏回来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振夏国的国威。”夏焕严肃起来，“千山族世代扰我们边境，又凭借着千万山林做隐蔽，我们灭不绝，只能一次次赶远他们。这些南蛮永远不会记住教训，杀了容易，奴役他们族心才是难上加难。我们抓他们回来，羞辱的是弃他们逃遁的千山王，这是给予手下败将的更致命的一击，还是给其他诸侯国立的样子，让他们知道南夏的实力几何……”
这三王子估计是老久没逮着人说话，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最后还是夏烨看时间晚了喊住停，不然夏焕估计能拉着他们唠唠叨叨地讲上一晚上。
“大哥，我留下来和你们用晚膳吧？”夏焕星星眼。
夏烨丑拒：“三弟，你母亲还等着你呢。”
“好吧……我改天再来。”夏焕依依不舍的，一脸说不够的意犹未尽，最后也拍了拍夏灵的肩膀，因为从小就不太亲近，抠肠刮肚的也只憋出了几句：“妹妹长高得飞快，人也水灵了许多。”
“三王兄也成熟了不少。”夏灵反拍他手臂，不怀好意地挑眉：“你要是和王兄一起走，不知者恐怕要以为你才是年纪更长的一方。”
“哦，我确实比大哥高了点。”他比划着自己和夏烨的个子，眼中柔软了些，临走前还捏了捏夏烨肩膀诚恳道：“大哥，你记得养好身体，我看你清瘦了许多。”
“知道，去吧。”
等夏焕走远了，夏灵有些无语：“我说他如今长得比王兄老呢，他倒拿个子来压，个子高块头大了不起啊？”
话里浓浓的柠檬味，倒也没什么恶意。夏烨只笑着刮她鼻子：“顽皮。对了，听说你带了一个千山族人进宫，这是怎么回事？当真玩闹？”
夏灵没把真实意图告知，索性点了头：“是，看这些异族人有趣，一时兴起，我想看看这些千山人有何不同。”
夏烨有些忧愁：“灵儿，你注意点，千山族人悍勇，惯于用毒，便是个孩子也不可小觑。大哥以为妥当的还是别留下此人，差遣出去为好。”
“区区一个阶下囚，牙齿都还没长锋利，何惧之有？”夏灵正值叛逆期，铁了心要留下一个奴隶研究，反手拍夏烨道：“王兄放心，任他多悍勇，多派几个侍卫看守就已足够。至于毒……”她的笑意有些狡黠，“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嘛，我什么东西都不给他，他能弄出什么水花来？”
“千山族如山中猛兽，难驯之至，灵儿，你……”
“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哥哥。”夏灵哼唧，反倒被这些话激起了少年人的胜负欲，“管他是烈马难驯还是雄鹰难熬，既然成了我的奴隶，自然有叫他认主的一天。”
夏烨说不过，宫里上上下下也一惯宠着她，最后也只好摸着她脑瓜嘱咐了一些事项，又逮着晨曦吩咐了一通，夏灵听完便告辞了。
刚回去要看那奴隶状况，朝露便来报告：“王姬，那千山奴洗净后换了衣服，但是不肯让医师检查，挣扎了好一番。”
“是么？我去会会。”
夏灵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过去，只见换好干净衣服的少年站在角落里，一副“你敢过来我就咬死你”的凶巴巴犊子样。
他扭头看见夏灵，表情古怪起来，叽里呱啦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闹什么？”夏灵扭头问医师，后者无奈：“回禀王姬，他可能对臣等存有戒备，以为我等会加害于他。”
夏灵点了头，走上前去喊他：“千山崽。”
少年表情更古怪了，哇啦叫了两声，忽然蓄势扑了上来想犯上，一旁朝露惊呼出声——然而夏灵下意识地抬起脚，踹门一样驾轻就熟地把他踢翻在地了。
他捂住肚子唔了一声，要挣扎起来，被一只手按住了脑袋，被迫侧躺在地上。
夏灵蹲在他面前按着他脑袋打量他，笑了起来：“行啊，你可比刚才有活力得多了，怎么，是不是吃过饭了？”
一旁侍卫随时守着，朝露回答：“王姬，他一口气扒了两大碗饭呢。”
“嚓，吃了我家的饭，却拿这力气来袭击主人，你们族里的主仆是这样的关系么？”夏灵自小也是练着武的，知道按哪个位置最能省力地压制人。这会看着少年弓着身子蜷缩在地上一副不好受的模样，自觉体力惩罚到了个点，便松开手，拎起他衣领把人按在角落里，细细端详他的脸。
少年刚不过她，被她掐着脖子按在墙壁上，眼睛越来越红，也不知道是愤恨屈辱，还是少年人不敌的单纯委屈。
“虽然挂了彩，长得还挺有模有样的。”夏灵端详了一会如是评价，“不算捡了坨糟心玩意……嗯？你怎么哭了？”
千山少年肩头一抖一抖，咬着牙扭过脸，眼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夏灵看了他一会，太阳穴突突跳，松开了掐着他的手，有些无措。
她像只矫健的翠皮小老虎一样蹲在他面前，不修饰的及腰马尾辫垂到了地上，耳坠晃啊晃，忽然出声说：“千山崽，你知道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身份的衣服吗？”
“是侍卫服，懂吗？我让他们给你侍卫穿的衣服。夏宫里的奴仆除了侍卫，医师，厨师，匠人等等，还有一类人，叫内宦。”
她歪了头凑近过去，马尾辫的发梢扫到了他指尖上。琉璃耳坠不住晃，微光流转在两个人之间。
刁蛮的王姬促狭地假意威胁：“千山崽，你要是再哭唧唧，再不听话，我就让你换上内宦的衣服。”
少年鼻子一抽，不可置信地瞪向她，眼泪瞬间止住，眼睛亮得惊人。
她眯眼：“怕不怕？”
无瑕面容近在咫尺，他下意识地夹紧了腿屏息，眼睛瞪得滚圆。
夏灵看着他这愤怒、害怕、不知所措、气到涨红的脸，没绷住，扬唇笑了出声。
而他心里一瞬浮现的却是个无关紧要的念头：
这坏人……有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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