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我爹似乎早就在等我发问。他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着捋了捋胡子,从身后拿出一本已有些发旧的书。
“这本书,是爹这些年间,断断续续写的,”他说,“爹称它作’玄法正道天策’,里面有我毕生所学所见的全部经历,虽不能保你全然无恙,但你能将此书看个通透,玄师所要修习的术数、卦卜、符、咒、诀、罡,你便能学个大概,爹为何做了玄师,为何你幼时我要给你讲那些天地之道,你也便能渐渐想通了。”
这书下还压着一杆笔,他也拿起来对我晃了晃。
“这是一杆生墨笔,我自己所做,旁的玄师是没有的,遇到要画符、施咒的时候,将它在半空里书画即可,不需墨水便可成字。”他道。
我看着新鲜。“那旁的玄师,要画符用什么?”
“咬破手指,拿血来画。”
“那爹为何不用血来画?”
“他怕疼。”我娘说。
这下我真的笑出了声。我爹又尴尬了,只好拍拍桌子。“你别笑!”他正色道,“捉妖有时情况紧急,哪有你咬手指的工夫?有这杆笔,才能护着你逢凶化吉啊。”
我紧抿着嘴,用力点头,怕我不小心笑得更大声。
我爹白了我一眼。放下书和笔,他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看上去像是一封信。
“你第一次下山,就从这桩异事开始吧。”
他先讲纸递给了我,我将其展开。这果然是一封信,写信的人不知是谁,看语气和落笔,像是个大户人家,姓许,父辈似乎同我爹是老友。
这信言辞恳切、万分急迫,写着他家近日遭异事侵扰,百寻应对之法,皆无作用,已近绝望,想请我爹出面。
“事情详略,信里全已写明,”我爹说,“许家已故的长辈,同爹有过一段来往。他家在潞城,离俱无山并不太远。本来该是我亲自去的,但……爹现在不可下山,你便代我,去走一趟吧。”
我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信,觉得有些奇怪。
“爹,这是一个月前的信了。”我说。
“所以?”我爹问。
“如若这家人,真的像信上说的,遭了这么大的劫难,现在人怕不是已经都没了……”我背后一阵发冷,我爹这心也太大了,别人如此迫切,他还把这信存了这么久?
“是有些紧急,”我爹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你明日便要动身。”
明日?
我这十八年间,最远的路不过到山下的镇子,这忽然间,就要我去这么远,何况我只答应了做玄师,其他一应不通,这意思,是要我在路上慢慢学吗?
我还在犹豫,我娘又说话了。
“有灵啊,你把九枝也叫来吧。”
被我从好梦里唤醒,九枝睡眼惺忪地随我进了爹娘卧房。
他虽是大妖,不眠不食也不会对身体有什么损害,但还是渐渐学了我和爹娘的作息,贪睡起来,也与常人无异。
见我爹娘神情严肃,他也带了些紧张。“爹娘唤我,是为何事?”他问。
我爹看上去有些累了,他推了我娘一把,示意她来说。我娘便柔声将方才爹和我说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又向九枝说了一遍。
末了,我娘起身,走到九枝近前,拉起他1的手。
“你们爹爹给了有灵玄法正道天策,娘也有东西交与你,”娘说着,又拿出另一本书,放在九枝手中,“这本,名为’万鬼通辨书’,尘世间凡有名姓的妖鬼,书中皆有所记,相貌、性情,全在里面,是娘亲手绘的。”
我娘也写了书?我探头过去,想拿过来看一眼,我娘并不理我。
“有灵寻常人身,目力多有疏漏,”她继续对九枝说,“九枝你身负天地经年之灵气,天然可辨万物,这书给你,再合适不过。路上有识不出的妖鬼,或者找不到应对方法,书中也许可有参考之处。日后,有灵若有误行之事,娘也希望,你可以时刻提点她。你们二人能琴瑟和鸣,互为补遗,我做娘的,也便安心了。”
九枝怀抱着书,一句话都说不出。
“说了这么多,还没问过你如何想,”我娘笑着说,“九枝,你可愿同有灵下山,人间走这一遭?”
九枝也像我一般,迟疑片刻。“下山我是愿意的,”他说,“和娘子一起,千难万险我也都愿意的,只是……我俩一去,只留爹娘在山上……”
“不妨事,”我娘笑得温和,“我和你们爹爹,在山上住了许久,已习惯了这些年的日子,你们只管去,不必担心我们。”
我越听越觉不对。
“爹娘是说,我和九枝这一去,便不再回来了?”我问。
“回来干什么?”爹不客气地反问我,“吃了这么多年家里的饭,还没吃够?你做完潞城许家的事,便四处走走,想去哪里去哪里吧,不做成个独当一面的玄师,永远也别回来了!你——”
我娘一回身,他不由自主缩了一下,没往下说。
“有灵啊,”我娘又转向我说,“九枝这百多年,都在这俱无山上,未尝人世,你也大了,不能一辈子都锁在山里。原本就算没有九枝,我和你爹也打算让你下山的,如今多了个照应,我们更少了些顾虑。这一去,你们就当作是四方游历,何时厌倦了,再回来吧。”
她似还有许多要说,但忍一忍,只化作了一句:“爹娘,就在此等你们。”
我一时百感交集,看看九枝,九枝也看看我。
须臾,九枝冲我微微点头。我拉着他,向爹娘深深一拜。
“有灵听爹娘的。”我说。
话出口,心下多少有些发酸,趁还未觉得太难受,便想和九枝赶快离开爹娘的卧房。
甫一转身,又听我爹在后头大喊一声:
“回来!书你还没拿呢!”
第二日,我同九枝一起,离开了家。
我挎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一些用度,还有我的玄法正道天策,九枝也背了一个行囊,装了爹娘给我们备的盘缠,和那本万鬼通辨书。
我娘给我们做了些吃的,教我仔仔细细包好,和我爹一起送我们到屋外。
平日里我去私塾,她有时都要絮絮叨叨很久,今日里却一言不发,只一路握着我的手。倒是我爹一反常态,叮嘱了许多好好研习术法有困难要当心之类的话。
走到此前每日下山的路口,娘终于松开了手。我和九枝就这样,一步步下山去。
这下山的路,忽然变得很长。我和九枝每每回头,都能看见我爹和我娘站在山头高处。我爹照例背着手,直直站着,我娘一只手挽着他,另一只手频频挥动,一刻不停。
直到走远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们。
很多年后,每当回忆起这场景,我都会想,倘若那时知道,这一面竟是永诀,那我一定会走得更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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