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九)
摇橹行舟清江水,鱼摆碧波天欲沉,游船云集,丝竹声声扬。谁家喧哗小儿女,枕风依澜,嬉笑游冶良辰时,看遍那姹紫嫣红参差。
远天山色,经年依旧青,笙歌里荷衣鲜鲜,依稀去岁弄香时,怎奈何,绿萍零落西东,旧人无处寻。
“但愿人间不曾倦,偏爱好风光。”
林钟闻声转身,见来人一身枣红棠棣同馨绣襕衫,丰神如玉,遂乖巧地唤了声“兄长”。
林子粟来到她身边,伸手想替她将额前散下的几缕小碎发理顺。不成想湖面上的风偏生要与他作对,肆意非常,半晌后林钟额前的发反倒更乱了。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摸了摸林钟发顶,柔声道:“是兄长来得迟了,让我家皎皎饿了肚子。”
“兄长是有正事要处理,”林钟一双眼睛弯弯,“再说了,就算要告罪,哥哥也当去爹爹娘亲跟前,何须同我说?”
“我就是从父亲母亲那边来的,”林子粟凭栏而立,俯身低头,“方才见你那般入神,可是看见什么趣事了?”
林钟摇摇头,道:“就是有些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脑袋里乱糟糟的。”
“原来是小丫头长大,也有自己的心事了,”林子粟揶揄道,“可是跟昨天去见的人有关?方便跟兄长说说么?”
见林钟垂眸不语,只是仍一副苦恼的样子,他也无意追问,指尖轻轻点了下林钟的额头,道:“好了,父亲母亲还等我们呢,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转动你的小脑瓜不是?”
待林钟去往一楼舫阁,林子粟望向湖面一叶苇舟。离画舫不远不近的地方,舟上三人也不撑桨,听任小舟纵流。其中一人正兀自垂钓,一人在一旁守着鱼篓,还有一个正靠在船头晃着二郎腿望天,三个粗壮汉子挤在一条小木舟上,多少显得有些逼仄。
游船往来间,林子粟饶有兴趣地看着垂钓之人。附近湖面欢歌笑语不停,鱼儿要么吓得沉入了湖底,要么便另寻他处快活去了,怎么会钓得到鱼?他心下嘲讽:难不成还想着愿者上钩?那靠岸的地方倒是有一群不畏人的红白锦鲤……
经过这么一打岔,他没看到方才感觉到的灼热视线,心中疑虑暂消,不甚在意地整了整衣袍,便也顺着扶梯下楼去了。
家宴安排在一楼廊阁,难得美景相依,举家团圆,待一切整理妥当后,林如诤和林夫人便将其他人遣去二楼观景了。
如此一来,阁中便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好了,老爷,”林夫人夺过林如诤手中的酒壶,“皎皎不能再喝了……”
林如诤一向正气凛然的脸染上淡淡红晕,平添了几分憨态,大手一挥,道:“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皎皎放倒我和阿恒几个都没问题!”
林夫人杏眼微瞪,道:“那也不许再喝了,姑娘家家的,都让你们给带坏了!”
林如诤立时偃旗息鼓,赔笑道:“夫人恕罪,息怒息怒。”
林子粟也连忙认错:“阿恒知错,母亲莫怪。”
林夫人见林如诤眼中已显出五分醉意,作出一幅醉酒卖乖的样子来,他父子二人又一唱一和的,便也不去管他们,只一个劲儿地往林钟碗里夹菜。
她一边笑意盈盈给林钟盛汤,一边道:“来,皎皎最爱的炖鸡汤,还有这个,一线天的新品,你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呢,昨日特意去他们那儿借的厨子,快尝尝……”
林钟从坐下嘴就没闲下来过,但碗里的饭菜还是堆得小山一样,她忍不住求饶:“娘亲,我真的吃不下了……”
林夫人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脸上却笑意未减,拿起帕子温柔地替林钟擦掉嘴边的一圈油渍,道:“皎皎多吃点儿,瞧这小脸儿瘦的。”
“娘亲,”林钟顺势握着林夫人的手撒娇,“我多住几天好不好?”
林夫人顿时喜笑颜开,不住说“好”。
“我在山上饿不着的,您不必每次都准备这么多菜,”林钟夹了一块虾仁豆腐里的虾仁到林夫人碗里,“再说,这些哪有娘亲做得可口,”她扑到林夫人怀里,指如削葱根,开始一个一个地数,“我想吃娘亲的豆沙圆子、桃花乳酪、千层水晶马蹄糕,”冲林夫人眨眨眼,朱唇水眸,显得格外娇俏动人,“还要小馄饨!”
“等回去就给皎皎做,”林夫人“呵呵”笑个不停,频频点头,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勾了勾林钟的鼻尖,“不过你也不许贪嘴。”
林钟见林夫人又高兴起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忙趁势将矛头引到对面林子粟身上,道:“前日里哥哥说的嫂嫂如今找得如何了?”
林夫人闻言,也顾不得高门大家的风范了,一记眼刀就剜了过去,幽幽道:“是啊阿恒,如何了?你先前莫不是胡乱搪塞我的?”
林子粟心下叫苦,只道小祖宗你可害死我了,眼角余光不住给林钟使眼色,面上却镇定自若,对林夫人凌厉的眼神置若罔闻,谦卑恭敬道:“阿恒岂敢,已经在留心了。”
林夫人却放下碗筷,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每次问你都是在留心了,可这么多年也不见你留心哪一个了。”
林如诤见状忙打圆场,握住林夫人一只手,又夹了一块儿雪花蟹斗放在她碗里,安抚道:“你看旁人家像阿恒这么大的能有几个这般争气,他既然没有中意的,你且再等等,别把孩子逼得太紧了,反而适得其反。皎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钟一听,忙附和道:“爹爹说的极是,娘亲,兄长这般俊才英杰自然要找那万里挑一的,找一位即要同兄长相配,又须得您满意的嫂嫂,可不得仔细些么?”
林如诤“呵呵”一笑道:“知足常乐,夫人且宽心等着。”
林夫人也不想坏了众人的好兴致,嗔怪了一句“你们就知道合起伙来气我”便也作罢了。
一顿饭吃了大概一个时辰的功夫,彼时大醉的林老爷非要拉着一双儿女去船头对句,林夫人见他今日实在高兴,便随他去了。以防风大船摇,醉酒之人不慎落水,自己也带了人跟过去,好时时在一旁看顾着。
于是众人便浩浩荡荡往二楼去。
林钟对这些诗词经句啊之类的向来避之唯恐不及,于是便趁着众人一时只顾得上簇拥搀扶脚步踉跄还浑不自知的林如诤,一个人偷偷溜到了一楼另一侧的廊道上。
船行影沉,水声拍打间,喧笑声渐行渐远。湖风袭来,清凉中似乎带了点儿不驯的意味,吹散鼻息间的酒气。
她来到船尾,虚虚地斜倚着如意雕花的红漆栏杆,看着脚下深碧的漪澜,任发带闪着细碎的光,在头顶一侧飞扬。
蓦然一阵惊风过,林钟猝不及防,只觉发上一松,便被风将发带卷了去。她下意识伸手,随着风往船行的反方向去抓,身子探出去了大半,却徒劳地抓了个空。
她怅然地盯着风中飘忽远去的锦缎,心下一阵懊恼,忽见上下翻飞间似有人影一闪而过,惊异疑惑未待显露,却先嗅到一股熟悉的沉香。
回头的瞬间,陆石青正好稳稳地落在身旁的廊道上。
她就维持着踮脚探出去半个身子的姿势,张着口,瞪圆了乌黑灵动的眼,任凭陆石青扶着肩膀将她推靠在廊道那侧紧闭的雕花窗上。
陆石青确定眼前的人儿仍安安稳稳地站在船上,方将手中的发带重新给她缠上,手上动作轻柔,嘴上却冷硬得很:“就你这禁不住风吹的几两肉,那上面怎么挂得住?万一……做事之前就不能先过过脑子么?”
林钟却似刚从先前的场面中回神,眼珠动了动,亮晶晶地看着陆石青,惊叹道:“陆石青,你是会飞吗?”
话出口才注意到陆石青铁青着一张脸,神色阴沉得可怕,林钟想起这半天来心烦意乱的思绪,只觉得喉咙眼睛里委屈得要冒泡,又想起方才的事情,也觉得稍稍理亏,便不再言语,低头抿着唇,泪珠子在眼眶转啊转,就是不落下来。
陆石青自看到林钟那双乌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惊艳与钦羡,便觉得整个西子湖的水仿佛都涌进了胸中,满腔的火气再大,也在瞬时被浇熄了。
见林钟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是被恶毒继母苛待的稚童,挨了欺负既不敢哭又不敢言。他不禁想到林钟穿着破衣烂衫,小脸儿脏兮兮的,一个劲儿憋着眼泪,躲到无人的地方才哭出来的样子,顿时心疼极了。
他皱了皱眉,觉得惹得林钟落泪的自己简直罪大恶极。他自我谴责忏悔着,从怀中取出一方薄青绣竹的丝帕来,就欲上前替林钟拭泪。
林钟只觉他手里的帕子眼熟,怎么看怎么像先前石桌上摆的那几个锦盒里的,心里更委屈了,慌忙后退,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了下来,摇着头不让他擦。
这下陆石青也慌了,见林钟咬着唇哭着躲他,连话也说不出来,心下着急,却轻声细语道:“我方才不该吼你,我知错我认罚,下次不会了,你莫伤心了好不好?”
林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本就烦乱的很,又遇上这么一遭,只觉得心中有无限委屈,要哭出来才好。她又不敢出声,担心惊动楼上,惹了人来查看,只好压抑着哭声呜呜咽咽、抽抽搭搭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陆石青没成想会引来这番局面,又心疼又着急,却也不敢上前了。
于是,当楼上发现不见了林钟,亲自下来寻人且四下没找见寻到此处的林子粟,刚从拐角转过来,便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他家捧在手心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皎皎,正被一个突然出现在船上的可疑男子堵在廊道角落里,那男子高大魁梧,背影可憎,而皎皎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他只觉怒火攻心,额角青筋暴起,登时冲了上去。
“哥哥!”林钟看见冲过来的林子粟也顾不上哭了,就想上去拦住他,“不是……啊——”
不想廊道本就狭窄,陆石青又挡在她前面,她跑得又急,路过陆石青身侧时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眼看就要向一边摔倒,幸而及时被陆石青扶住了腰身。
而这一幕在林子粟看来,就是陆石青顺势搂着林钟的腰,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觉得自己眼中都要冒出火来,大喝一声:“登徒子!放开我妹妹!”若是眼神能杀人,他定已将眼前这个恶徒千刀万剐。
林钟忙上前挡在陆石青前面,急急道:“不是的,兄长,他不是登徒子!”
“皎皎不怕,大哥在这儿呢,”林子粟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伸手就要把林钟揽到身后去,“定不能叫他欺侮了你。”
林钟却只是站着不动,赶忙解释:“是我在船边观水时,不慎飘落了发带,慌乱间又爬上栏杆去够,多亏了他我才没栽到水里去。”
林子粟闻言,额角的青筋消下去几分,但仍是半信半疑地打量着陆石青,问道:“那怎么见你还哭了?我何曾见过你哭得那般伤心?”
林钟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那般委屈,却又不好就这么跟林子粟解释,只好道:“我那是吓得……”说着,眼中又泛起泪花。
林子粟心底顿时软的一塌糊涂,想想又觉得后怕,揽过林钟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那发带丢了便丢了,再拿一条新的就是了,你去够它做什么?若是皎皎有个万一……呸呸呸,我们皎皎福泽绵长着呢!没事了没事了,乖……”
“我说的都是真的,”林钟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而且兄长打不过他的。”
林子粟心中警铃又起,揽着林钟后退,问道:“刚刚是不是他逼你那么说的?”
“……”陆石青扶额,心道:小丫头你到底是在证明我的清白呢,还是在令兄肝火上添薪柴呢?
他后退半步,微微躬身施礼,不卑不亢道:“陆某自知贸然造访,有违礼法,但事急从权,实属不得已之举。”
林子粟这才顾得上仔细看他,一袭深松云纹青竹绣圆领袍,常盤绿白玉半月坠宫绦,气定神闲,救人不居功,遭冤不怒辩,倒像是胸中自有含江容海之量。
林子粟暗暗赞叹,信了林钟的解释,还礼道:“多谢阁下仗义出手救下舍妹,还请里面上座。”
“岂敢岂敢,林姑娘曾于南山对在下有救命之恩,今日不过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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