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永安(七)
天有蓬莱苑,世有长乐宫。千金七步才,不若倾国颜。和氏十五城,永安无价钱。山海有变换,恩爱无相疑。
当时的永安城。人人都会传唱这首歌谣。意思是长乐宫奢靡华丽如天宫,有金钱才华,都不如有倾城倾国的容貌,才能教帝王看重。和氏璧只能换十五座城,而帝王的永安公主却是无价之宝。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帝王和雪妃之间的感情,却永远不会改变。
十一岁之前,我是大周的永安公主,是大周历代以来最受宠爱的公主。
睡拥锦绣,手盈金玉。
东海进贡的珍珠,拇指头大小,一年只得百颗。一半送到母亲那里,镶嵌首饰,一半送到我这里,我拿它当弹丸耍着玩。
专供皇室的七色月华缎,数百名织女,两年得三匹,一匹给了皇后,一匹送到母亲那里,一匹在我这儿,叫我剪了做绢花,挂在树上。
我要养只蟋蟀,得是金银丝编的笼子,上面嵌水晶红玉,吃喝至少有十个人伺候,不为别的,只因这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先帝六子三女,他们有的,我都有,他们没有的,我也有。
宫人不顺我的心意,无须我多言,早有那不识趣的顶下去。
除了和我同胞生的陛下,其他几个,更是唯我是从。我讨厌哪个皇子皇女,他们就会疏远他,宫人们也给他使绊子。
我喜欢的,要捧到天上去。我讨厌的,踩到地里不肯多看一眼。
正如先帝对我一般。
我七岁那年,宫里给我办诞辰,我收了一个珍奇礼物,唤作“子母琉璃球”。
这子母琉璃球是大球套着小球,一共套了九层,每一层都能转动。每一层上又都雕刻着花卉鱼虫,奇的是琉璃球浑若天成,是打不开的。天光明朗的时候,把他放在外头,对着光,能看到琉璃球上那些雕的花和鱼儿发着七彩的光。放到一个雪白的大瓷盆里,里头盛满水,那花就像活过来了,在水里飘着荡着。
我那时很喜欢那个球,日日放在手里把玩,吃饭睡觉都不肯放下。
于是有一日,那琉璃球丢了。
满宫的人不能休息,要陪我找那个琉璃球。
母亲劝我,先帝劝我,我不肯,找不到球不愿意睡。
最终那球,是在四皇子的母亲,魏才人的宫里找到的。
我那时不够聪明,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不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他人都在嫉恨。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不愿意了了,寻了鞭子,口中说“打死四皇子这个烂手的下贱东西!”
四皇子五岁,一味的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魏才人扑到四皇子身上,一双眼睛浸了泪水,楚楚可怜,“大公主,您要打就打我吧,四皇子他不懂事,不能怪他。”
魏才人是宫里侍候人的宫女,一次先帝酒醉后宠幸过她,才有了四皇子,她也因此被封为才人。
我听一些嘴碎的宫女说过,说她不要脸,爬了陛下的床,仗着跟狐狸精似的眼,勾引陛下。
我没留心,那些话却顺畅地从我嘴里说了出来:“不要脸的狐媚子,爬我阿爹的床,儿子和母亲一样,都是下贱东西!”
这话让来找我的先帝和母亲听见了,母亲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鞭子,打了我一巴掌,“胡说什么,那是你弟弟!”
母亲何曾下过如此重手,我哭嚎起来,先帝看不下去,哄我:“永安别哭了,阿爹带你去看傀儡戏。”
我高声道:“不要,是他偷了我的琉璃球,我要教训他,我不要看傀儡戏!”
后来,是母亲强行把我带走,我回长乐宫哭了半个时辰。
永安公主目无尊卑、欺/凌幼弟的话立刻在朝中内外传了起来,不少御史抨击先帝宠爱雪妃和其女太过,有宠妾灭妻之嫌。
还有一些朝臣,上折子道外戚仗势欺人、强抢民女之类的事。外戚指的自然是我的外祖。
我是跟母亲学白纻舞时知道的,我听到有人请求下令严惩外祖的几位舅舅,立刻看向母亲,担心地问:“他们要杀了舅舅吗,为什么?”
母亲抬高我的胳膊,让它和肩呈现出一种优美的弧度。
“那些事情,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不用管,他们不会有事的。”
母亲说的如此笃定,我茫然应下,和她学舞。
一个月后,母亲让我换了一身的舞衣,白色袖子像仙鹤的翅膀,舞动飘逸若云。
我和母亲站在几棵梨树下,正是梨花怒放,纷扬如雪,有筝瑟笙鸣,和着乐声,我和母亲翩翩起舞。
举臂如白鹄,拂袖似雪飞。
先帝称赞时,说像一大一小两只仙鹤在跳舞。还说他若也换上一件白衣裳,那就是一家三口了。
母亲微微笑了笑,清丽冷艳的脸,容色无双。
我撺掇先帝也去换件白衣裳,而母亲却道陛下公务繁忙,让我别添乱。
我有些疑惑,因为正是母亲知道先帝会来此,才故意在这儿跳舞的。
这件事不久,听说上弹劾折子的御史被先帝训斥了,有几个甚至被贬到了岭南。
宫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母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个淡泊寡利的人,无论先帝送给她多少珍奇玩意儿,母亲从不推拒,淡然收下。
然而也不见得有多欢喜,先帝赞她不为名利所动,后宫有人骂她假清高。
她很多时候并不开心,一日又一日地练舞、写字或者看着远处。
我问她在看什么?
母亲说,在宫墙外,有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那里每个人都很厉害,个个飞檐走壁,来去自如。能使得百斤重锤,一把剑舞的水泼不进。他们劫富济贫,独自一个就敢闯土匪寨子,谈笑间便制服了恶匪。
我听得出她的向往,又不能理解。宫里不好吗,为什么要想着外面呢?
宫里的侍卫也很厉害,我的风筝挂在了树上,笨手笨脚的内侍爬上去摔了个乌龟趴,那些侍卫轻轻一跳,风筝便取了下来。
母亲如果想看他们飞檐走壁,舞大锤舞剑,还不如看那些耍杂技的,从嘴里能喷出火,几个圈子能离地七八丈,一个厉害的,能从身上掏出七八碟糕点,九个有水有鱼的大缸。
我把我想的告诉母亲,母亲却只是捏了捏我的脸,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我最喜欢母亲,但是母亲总是忧郁地,惆怅地,寡淡地,宛如一朵遗世独立的虞美人。
我轻易能分辨出她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烦恼,可是她开心的时候太少了。
跳白纻舞的时候,她是那么投入,眼神流转生波,舞姿柔美动人。
她是为谁跳的呢?
母亲生了姬弗的时候,海棠花开得好,红色的花粉色的花,一树又一树,好像披满锦绣,天地也要被这红红火火的花占满。
(说到这儿的时候,姬梓岚笑道:“你还不知陛下的名讳吧,他名为弗,是我起的。”)
先帝极为看重姬弗,不为别的,只因他是母亲所生。
姬弗降生,先帝大赦天下,母亲升为贵妃,家人有官职在身的皆升了官职。
这前所未有的对皇子的宠爱,好似烈火烘炙,而我们正在烈火之上。
从那时起,宫里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气氛。
我说不出哪里奇怪,因为我察觉不到,我那时忙着和新生的弟弟争宠。
我生怕先帝有了姬弗就不再宠爱我,因此做了许多愚蠢的事情。
故意对姬弗做鬼脸,在他睡觉时挠他的脚心,抓他的头发……现在看来,既可笑又幼稚。
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嘴上说我几句,只要姬弗哭的不厉害,她亦是懒得多管。
我隐隐觉得母亲喜欢我多过姬弗,渐渐对姬弗转了态度,能看出他聪明可爱之处来。
先帝对姬弗这个最小的儿子喜爱非常,虽比不上我,放在宫里其他人眼里,那也是独一份了。
不到三岁,姬弗已经遭了好几回祸患。
我记得有一次,奶娘抱他去喂奶,我偷偷跟过去,见那奶娘支开其他宫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往姬弗嘴里倒粉末。
我大叫一声:“你在干什么?”
奶娘吓得手一抖,纸包摔到了地上,我知道有猫腻,立刻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又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姬弗夺了个来,这傻小子什么也不知道,含着手指头傻乐。
我又气又笑,戳戳他的粉嘟嘟的脸蛋,吓唬他:“小笨蛋,如果现在不是我,你就完了。”
他“咯咯咯”地笑,浑然不知自己差点上了黄泉路。
奶娘被抓起来,关到了暴室。
那包药粉由御医检验,御医说是鹤顶红。
鹤顶红是宫廷中的剧毒,传闻前朝哀帝赐死后宫妃嫔时用的就是这鹤顶红。
指甲盖大的一点,就可以让人在半个时辰内死去,药石罔效。
如此恶毒的法子,如此剧毒的药,不是一个小小的奶娘能够弄到的。
先帝下了命令,一日找不到凶手,宫中除了贵妃以外的人一日不得出自己的宫殿。
他认为是有人嫉妒雪妃,所以对姬弗下手。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七天后,魏才人自缢于卧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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