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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金蝶(二)


帝王端坐于屋中,大殿里只点着一盏小灯,烛火明灭不定,映的姬弗侧脸宛如藏于荒村野庙的无名妖魅,冷漠艳丽,鬼气森森。

        先不说大半夜姬弗作为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为何会在如归殿这种招待客人的地方,再说他一个皇帝,这如归殿里总不能缺了他的灯烛油,偌大的殿里只点一盏灯,未免显得怪异。

        我和崔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踏进大殿的那一刻,数十支红烛霎时亮起,把整个如归殿照得灯火通明。

        我这时才看清,大殿两侧站着好几个宫人,刚才就是她们点燃的烛火。

        姬弗挥手示意,宫人依次离开殿内,最后关上了门。

        “鸿胪寺之行,两位可发现了什么,那鸿胪寺的妖,你们能否除掉?”

        啊,半夜离开皇宫,偷偷潜入鸿胪寺的事情被发现了。

        我面无表情地想到。

        不过姬弗的样子显然是打算不追究我们,甚至还问妖能否除掉,是想把我们的事就此遮掩过去么?

        我上前一步,站到崔璞前面,“那不是妖,是人心化成的执念。执念不消,鸿胪寺难保安宁。”

        姬弗轻声道:“执念啊……”他起身,问道:“你们找到是谁的执念吗?”

        “不知。”我说出自己的猜想,“但这执念一定是宫里的人。”

        “你们很聪明,却不够聪明。”姬弗笑了一下,“半夜擅自出宫,不向帝王报备,潜入鸿胪寺,惊扰他国使臣,随便哪一条,都能让你们坐牢。澶微姑娘,我是该罚你,还是该赏你?”

        罚我是因为我犯的错,哪会有赏我一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我陡然意识到刚才觉得姬弗会放过我们的想法太幼稚了,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赏罚分明,罚,自然该罚我,赏,当赏崔璞。”

        崔璞站到我身旁,作揖一礼:“师叔不懂皇宫规矩,是以有夜探鸿胪,查明真相的想法。我明知故犯,违反律法,愿一力承担责罚,请陛下放过澶微师叔。”

        姬弗哼笑:“你们争着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显得我像个恶人。罢了,今日,我是来找你们夜谈,至于什么出宫潜入的事,我从来没有听过。”

        我虽然不怕姬弗,心中也感到喜悦,这下不怕牵连到崔璞了。以后有此类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了,换种方法为好。

        姬弗绕过我们,走到门边:“既然夜谈,就要做出个样子。崔璞,你不是想知道我和长姐从前的事吗,现在给你个机会,你想知道什么?”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我和崔璞相对而笑,他笑过后怔愣一瞬。

        我迫不及待地问姬弗:“陛下,当年长乐宫内,雪妃死后,发生了什么?”

        风骤起,乱一庭梨花。

        姬弗走下石阶,声音冷漠得像是湖底沉下的冰:“那之后,长乐宫没有了永安公主,皇宫里多了一双孽种。我们是先帝的污点,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从高处跌落低处,只需一瞬,从人人敬怕到人人嫌恶,只需一夜。

        第二日,长乐宫内所有的宫人都消失了。

        长乐宫里,多了两个幽魂。

        雪妃死去的事没有在宫中引起太大的波澜,一代宠妃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皇宫。

        她生前享尽尊荣,她死去的时候,我连棺椁也不得见。

        我的母妃,用她的死,换来了长姐的命。

        她却不明白,在这皇宫里,没有地位,就是生不如死。

        母妃逝去后,长乐宫的宫人都被派遣到别宫去。一应吃用再也没有人送来过。

        我去求见先帝,先帝的内侍怜悯地看着我,说:“先帝政务繁忙,不见任何人。”

        我第一次受到先帝的冷遇,看到周围或怜悯或嘲笑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这似乎只是个开始。

        我转身离开,出了宫门,碰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他们笑着走过来。

        我听见他们说我和长姐是孽种,骂我的母妃是不守妇道的贱人,笑我和长姐是咎由自取。

        当时我年少气盛,听不得那些贬低的话,握着拳头,苦于自己年龄小,打不过三皇子,拼着上去要试一试,被三皇子提着腰带扔到了一边。

        我的额头撞到坚硬的石砖上,温热的血流了满脸。

        三皇子一脚踩在我的背上,狂妄的笑声恶心至极。

        路过的宫人装作没看见,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一瘸一拐回了长乐宫,看到长姐手里拿着一把金剪刀。

        我以为她要自尽,我想啊,长姐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死了,我还有谁可以依靠呢。

        我夺下她手中的剪刀,大喊,长姐若是想死,先杀了弗儿!长姐死了,弗儿绝不独活!

        长姐愣住了,连忙解释,我没有想死,我是想剪一匹布给你做衣服。

        我问她,真的吗,长姐没有骗我?

        长姐又哭又笑,当然,我没有骗你。

        我把剪刀还给了长姐。

        我说,如果长姐真的不想活了,一定告诉我,我愿意杀了长姐,再自杀,这样黄泉路上,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的。

        长姐答应了。

        我知道长姐是不想活的,因为她身边根本没有说的什么布,那把剪刀,是母亲用来修剪花枝的,比其他剪刀更锋利。

        我和长姐心里都清楚,长姐抱住我,我们什么都没说。

        母亲作为贵妃,死后灵位不入宗祠,宫中不举丧礼,先帝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在宫中提起雪妃。

        我试图和从前一样去上课,然而没有宫人为我打理杂事,准备功课用的课本。研墨,洗笔,都得我自己来。

        我觉得真麻烦啊,堂堂皇子怎么能自己做这些呢。

        三皇子经过我的书桌旁,长袖一挥,我的砚台掉在地上,刚研好的墨撒在地上,他的鞋子上,我的衣摆上,是一滩滩漆黑的墨。

        三皇子皱起眉头,大喊道,你是怎么回事,竟敢弄脏我的鞋。

        那种得意的笑容我又看见了,他伸出脚,皱着眉头,过来,跪着给爷擦干净,爷就不和你计较。

        我和他同为皇子,怎么会甘心受这种屈辱,我站起来,见到周围的人看好戏一样看着我和他。

        我想起宫里曾经耍百戏的僖人,伶人养了几只猴子,猴子听伶人指令,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

        他们看我,和看猴子,又有什么分别。

        我捡起砚台,砸到了三皇子的头上。

        鲜血混合着墨水从他脸上流下来,我很高兴,我为自己出了一口气。唯一可惜的是,力气不够大,没有砸死他。

        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大吼一声,和我厮打起来。

        三皇子年长于我,我打不过他。更可笑的是,没有一个人来劝架,二皇子也好,四皇子也罢,他们心里打的主意,无非是看我和三皇子鹬蚌相争,好渔翁得利。

        他们装模作样,嘴里假惺惺地劝解,其实无一个人上前,全都不远不近地看热闹。

        我和三皇子缠打在一起,直到太傅来,指使人把我们分开。

        这样的事,太傅告到御前,所得不过是一句“随他们去”。

        我被三皇子打的半月没能下床,长姐看到我的伤,眼睛哭肿得像两颗桃子。

        膳房不肯做我们的食物,幸而长乐宫里还有一些金银,长姐和些内侍用金银换了吃食,我们两个,也就这样将就过了。

        先帝的忽视,使得一些流言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在宫中流传。

        譬如,永安公主非陛下之女。

        佐证是先帝的冷淡,雪妃的死,还有雪妃母族失宠,多数外戚被降职,御史弹劾的折子先帝都批了准。

        先帝折子是怎么批的,只有先帝的贴身内侍知道。

        但是这些无疑让流言听起来更真,长姐身上受的屈辱也更多一分。

        那年冬天,冬至便下了一场大雪。听司天台的人说,那场雪,是大周开朝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雪。

        那场雪很大,很美,也很冷。冬至那日,阖宫的嫔妃皇子公主都聚在一起,围桌成宴,酒□□备,燃香焚花,和往年并无差别。

        我和长姐窝在长乐宫里,两个人身上裹着三层被子,铜盆里烧的炭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因为那炭烧的时候太难闻,黑烟呛的人想要晕过去。

        我第一次知道那炭叫做灶炭,是烧火做饭用的。

        即使如此,我和长姐也冻得瑟瑟发抖,因为我们开着窗,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几乎带走屋里仅剩的那点暖意。

        我们不能不这么做,因为怕中炭毒,到时两个人都死了,叫厌恨我们的人生快。

        长姐问我怪不怪她,如果没有她,也许现在烧的就不是灶炭,而是御供的兽金炭银丝炭,不必裹那么多层衣服被子,不必陪她躲在长乐宫里吃他人剩下的饭菜。

        我怎么会怪她,如果没有长姐,也就没有我。

        我或许死在被下毒的那一天,或许根本不会有我,我永远不会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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