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待守山人走后,尤梨才看见他所驻守过的迷阵中有什么——
那是真正的不周。
真正浑身伤痕、重伤难愈的龙族不周。
比之守山人佯装出来的惨状更为令人惊怵。
哪怕说他如今还活着已是奇迹,这话都算不得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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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瞎了一只眼睛,右臂的袖袍在猎猎罡风中空荡荡地乱舞。
而另一只被吊起的臂上,印刻了许多说不清含义的黑色阵符。
他喉间生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令他只能呼出喑哑的气音。
大概是在这样极度苦寒的环境中,不周的龙身终于被消磨去了几分康健,可他偏偏半个字的呻|吟都不曾泄露,面上也并无一丝痛苦之色。
龙太子的一副傲骨犹在,凄风苦雨摧不折他的腰,锁筋囚骨的镣铐亦无法打磨他铮铮一颗心。
他抬起的那只还算完好的眼,眼里满是阴骘,黑洞洞的,即便撞上月光也反射不出半点光来。
或许,用冷冽来形容他都算片面。他面上太木,浓眉似凝着万年才冰封出的凌厉,再炽热的火都难将其化开。而那千年的霜雪于他发间铺成尽数的白,余眉间一温朱砂色。
尤梨只看他一眼便将脸别开了。
她知道,此刻对不周的心疼、怜悯统统是最侮辱他的情绪。
她说不出别的来,却不由得透过厚重的云层,想要看向乌黑之后的辉煌天庭。
天族何其残忍,她亲眼得见过一回,便能咂摸出不周变成如今模样的前因后果。
天道又何其不公呢?
整座山的灵力早已不复当年,大阵形成之后,重伤的不周便失去了一切生出灵力的办法。
他身上的伤口皆源自于赤天将的独门兵刃,本就会阻断灵力的流动,如今又不能借助外力为自己的皮肉伤治疗,只能任由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溃烂变作腐肉,又偏偏不至于让他因此咽下最后一口气。
尤梨无奈垂眼。
不周生性狂狷,为真性情相交之人能倾囊相助,这是他的长处,更是他的弱点。
天族狡猾,将计就计将他诱至圈套中,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疼痛的锉磨。
他们妄想拔去他的鳞爪,遮断他的双翼便能将他的一身龙骨打磨得圆滑。
他们此刻指不定正在天镜另一端捋着胡须,看着他毫无反击之力的痛苦模样发笑呢。
应恹眉间紧蹙,为他查看了身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口后,暂时先封住了他周身仍在下意识流动的灵力,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个琉璃瓶,并施法将这伤重之人收了进去。
临到山脚时,尤梨已经感知不到那位守山人的踪迹了。
“守山人不见了,该不会是去找天庭告你状了吧?”尤梨只是个小卒,不免有些担忧,万一被殃及了可怎么办。
“让她去,”应恹环顾四周,将袖袍一甩,反而将眉头松开了,“倘若麻烦缠身,我又何曾怕过他们?”
千百年斗法,如今鹿死谁手,谁又能说绝对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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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尤梨仍旧在感喟,她说:“若是不周没有遇见梵不枝,是不是就没那么多破事儿了,真真是孽缘呐。”尾音呈略微的轻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寻问。
“即便不遇到梵不枝,龙族也是要覆灭的,迟早罢了。”应恹如她所料的那般没有回头,连声调都平和,背影亦保持他一贯的周正。
可从尤梨这个角度,抬头仍能看见他那张好看的侧颜,生得一双深沉的眼,天生风骨傲气于他眼里掩得刚好。
清俊皮囊本该适合温润的竹青,他偏偏要搭配一身鸦色,显得疏离,倒是压下了几分骨子里的凌厉去。
风将他的发丝吹乱,也险些吹乱尤梨一颗早已僵死的心,她呆了一会,突然皱起眉,但不得不认同道:“或许吧。”
或许。
老妇人自收到消息便匆匆赶来,等在铺子里。
看见尤梨进门后,喜晴将一盏温好的石乳茶端来,碰到尤梨近前,然后顺势悄悄附耳到她身边,低声告诉她其实老妇人这几日都不怎么吃过东西,每天门一打开,就能看见老人驻足在檐下的身影。
尤梨从老妇人眉间的皱痕几乎也能猜出她这几日难以平静的忧心,她叹了口气,让喜晴也给老妇人重新换盏茶来。
应恹进门后直奔后院的厢房,这间格外打扫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房间此刻派上了用场,他袖袍一盏,便将不周从琉璃瓶中放了出来。
“他交给你了。”应恹淡淡道,而后神色依旧平静地看了看床榻上的不周,确定他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便拢了广袖,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
尤梨在床头点了一根安神香,以防不周被梦魇所困,抬起头便看到应恹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暗自猜测他案上的折子想必堆了老高,得过上好一段时间笔尖舔墨的日子。
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尤梨在心里抚掌大悦,又掩盖自己幸灾乐祸似地轻咳一声,将视线移回榻上的不周身上。
不周骤然从那样残酷的环境中解脱出来,松懈心神的他终于能放任自己将自己的双眼闭上,不过眉心仍旧紧紧蹙着。
与其说他此刻正在昏迷,不如说是给自己一身破碎的龙骨一个暂时休憩的机会。
他的灵力在噬灵大阵的迫害下已所剩无几,浑身都是深浅不一的伤口,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尤梨都要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而脚步蹒跚的老妇人靠近床边,像一只离巢已久的雁,终于在不周身旁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她低下头来,眼泪难以自抑地落下,又怕惊扰到不周的梦似的,被她轻轻揩去。
她攥紧了手掌,指骨都发白。
藏了一生的嗔痴念化作无数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不周因经年累月忍耐疼痛而皱起的眉心,眼底浑然呈着撕裂的情绪,行将就木似的撑着点神气,透出具是“破碎”二字。
而尤梨只看到了她满心的甘愿,以五世的寿命换所爱之人脱困的甘愿。
枯枝扑火,是破碎的流光溢彩,致死无憾。
老妇人突然间恍恍惚惚地想,她和不周长达半辈子的困囿,或许也该就此了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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