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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隆冬腊月,宫中檐上堆了不少的雪,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偶尔几片落雪被寒风裹着吹入殿中,落在火盆中烧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段知然双目微阖,坐于正厅的檀木椅上,下人们步履匆匆却鲜少发出声音,或是洒扫或是煎药。

        侍女轻轻给她披上了大氅,帮她揉着肩膀,又往香炉中填了些安神的香,“娘娘,外面冷,我们回里屋可好?”

        香料燃起来,烟雾在鼻尖氤氲着,段知然不由得轻咳起来,淡淡地开口吩咐着:“灭了吧,有些呛。”

        这是个新来的小丫头,人生得灵巧,对她也算上心,但终究不了解她的身体状况。

        小侍女诚惶诚恐地熄了香,满脸心疼地看着自己。段知然安抚一笑,觉得她这样子特别像自己原来的侍女穗穗,都是那么爱操心。

        只不过她没本事,到最后也没能留住自己身边的最后一个人,让她被随意赏给了哪位官员,活活怨死在了后院之中。

        段知然抬头,迎着雪折射的光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这手形如枯木,青筋瘦得突出,指节明显得吓人,看起来竟像一位老妇人才有的手。

        可她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岁。

        思及此处,她又猛烈地咳起来,段知然急忙用帕子掩住唇,阻止了快溢出口鼻的血。

        这一咳好似把她半条命都咳得消散了,她缩在椅子里,耳边一阵阵的耳鸣,听不太清东西,只朦胧间瞧见小侍女挂着泪跑出了门,大抵是给她抓药去了。

        段知然闭上了眼睛,她这条命也只是靠药吊着罢了,太医说她活不过今年冬天。

        人快死了的时候仿佛总会想起这一生经历过的事来,她这一辈子过得不算很长,也很是没趣。

        幼年时与当朝太子订婚,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心悦之人,怀揣着少女最诚挚的情感嫁给他,助他登基为帝,到头来落得个幽禁宫中,老死不相往来的结果。

        自小的缘分,都抵不上她的庶妹嫣然一笑。

        “皇贵妃娘娘到——”

        小厮又尖又细的声音把段知然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身子虚得很,周遭没人伺候,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只微眯着眼看见那人聘聘婷婷地踏雪而来。

        段宁昭身形纤细却不瘦弱,一张艳丽的脸庞像是吸满了露水的花儿一般娇艳欲滴,满头珠翠尽显荣华,这宫中独一份的凤钗却是连她这个皇后都没有的,精致的妆容下是毫不掩饰对她的嘲讽。

        她微微屈了屈膝,就算是行过礼了。自顾自地命自己的人搬来座椅,坐在段知然的对面。

        “姐姐身边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段宁昭幽幽开口,偏头轻抚自己的耳坠。

        段知然睫毛颤了两颤,嗓音沙哑:“各自有需要忙碌的事罢了。”

        皇贵妃……

        皇上是多么心悦她啊,皇后还在世时便立了皇贵妃,向天下昭告自己的皇后之位只是个名头罢了,只待自己不在,这后位便是她段宁昭的。

        宣平侯府有两位女儿,嫡女段知然痴恋太子人人皆知,她为此苦学规矩,习得掌家之道,学宫规习六礼,世人嘲她攀龙附凤之心昭然若揭。

        反观庶女段宁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姿色艳绝,有如出水芙蓉般引人赞叹,任谁都要称一句谪仙入世。

        那年五月,段知然一身喜服,自己的夫君却摘下了喜冠,向侯府施压,要娶自己可以,妹妹也要入东宫。

        那时她才看清,原来自己心悦之人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妹妹。

        “姐姐身体还好吗?”

        段宁昭言笑晏晏,一把嗓子好像浸了蜜一般。

        火炉中的炭火燃尽了,只剩下伶仃几处还闪着火星,窗外又下起了雪,寒风凛冽,吹进正厅,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意又凉了下来,段宁昭拢了拢袖口,看着自己。

        段知然又是咳了两声,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依旧轻声道:“你就快做皇后了。”

        自从入宫以来,心病加上为当今的皇上、曾经的太子殚精竭虑而积劳成疾,她的身体状况早就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如今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段宁昭脸色扭曲了一瞬,随后笑道:“是啊,皇上已经着手命人修天坛了,内务府也在准备封后大典了。”

        “恭喜。”段知然佯装没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微微笑着祝贺她。

        眼瞧没趣,段宁昭翩然起身,手炉已经微微凉了。

        临走,她还很是好心道:“今日皇上会去我那儿用晚膳,我劝劝皇上,让他来瞧一眼姐姐吧。”

        段知然依旧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样子,标准的淑女做派,她从小看到了大,心中不由得生起一阵厌烦,甩过大氅便走出殿去。

        火炉中最后一点火星也被她扑灭,天地之间一时只剩下雪落的“簌簌”声,夕阳也被宫殿挡住,没有一丝阳光落在她的宫殿。

        小侍女捧着药回来了,冻得鼻尖通红,忙吩咐下去煎药,自己留在这伺候皇后娘娘。

        段知然朝她招了招手,“你去我榻上的夹层,把里面的金丝楠木盒拿出来。”

        小侍女点头应了,忙进去取,送到她面前打开,见里面满是金银珠宝,还有些银票和碎银,足够平常人家清闲地活一辈子了。

        “娘娘?”小侍女不解地看着她,

        她手指轻轻拂过那盒子,满腔的回忆萦绕在脑海里,终究归于平静。

        “给你的,我留了遗书,送你们出宫,虽然他不爱我,但这点小要求他还是会同意的。”

        小侍女赶忙摇头,泪水盈满了眼眶,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段知然打断了。

        “拿着吧,这本是你穗穗姐的嫁妆。出宫以后,好好活着。”

        小侍女闻言无声地落下泪来,紧紧抓住她冰冷的手,拼命地点着头。

        段知然的呼吸越来越轻,小侍女眼睫挂着泪,轻轻唤着:“娘娘……”

        “娘娘!”

        她跪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磕着头,远处传来了寺庙敲钟的声音,隐隐约约,好似也怕惊扰了她一般。

        大梁朝的皇后娘娘死在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中,此后一连下了五日大雪,似乎也在为她默哀。

        皇上听闻以后,以寻常礼仪下葬,没有谥号,依照皇后遗愿,放皇后宫中众人出宫,葬礼全权交于内务府,未曾出面。

        又三月,皇贵妃段宁昭被册为皇后。

        周遭满是鸟雀鸣叫声,鼻尖若隐若现的是雨后青草的味道,阳光打在脸上,暖洋洋得让人想好好伸个懒腰。

        段知然缓缓睁开眼,身子依旧发沉,可眼前的情景让她怔住片刻。

        红木的梳妆台,左侧摆着好大一个桌上书架,密密匝匝的书卷压弯了隔层,顶端还颇有闲趣地插了枝柳条儿,此时正迎着风微微动着。

        梳妆台的右侧是一些简单的胭脂水粉,一面铜镜影影绰绰地照着她的影子,两枝春海棠插在琉璃花樽里,边角有些枯黄,

        窗外鸟语花香。

        满院子的花簇簇拥拥,蜂蝶萦绕,许多的花香交织在一起,非但不冲鼻子,反而把她拽入了这春色中。

        屋里熏着棠梨香,轻烟徐徐而上,把挂在屏风上的外衫也熏出淡淡香味儿来。

        她呆呆地看着那香炉,这才想起,原来自己曾经也是喜欢熏香的。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少女呼喊声,那梦中之人举着兜网回头:“小姐,出来扑蝴蝶呀!”

        是穗穗。

        被皇上赐给小官员,硬生生被府中后院磋磨死的穗穗。

        原来死后的世界是这么美好吗?

        见她半天没反应,穗穗跑进屋里来,带着满额头的薄汗,“小姐在看什么呢?不是说好一起扑蝴蝶,怎么打扮起来忘了这事,一心欣赏自己啦?”

        原来自己在闺阁中时,自己也是这样热烈地活过的,也会偶尔忘了礼数,热热闹闹地玩上一通的。

        顺着她的话,段知然往铜镜里看了一眼,虽不清楚,却也能看得出镜中少女是怎样一个美人坯子。

        由于年岁过小,还带着些未褪去的婴儿肥,一双杏眼眼尾却微微上扬,不是流行的剑眉提着精气神,小巧的鼻子鼻梁高挺,嘴唇偏厚微微嘟着,像是随时都引人抚摸的骄傲小马驹。

        低头看去,青葱细指也是未做过重活的样子,只握笔处有些薄茧,根本不是那个含怨死在宫中的皇后段知然!

        她浑身颤抖着,把穗穗吓了一跳。

        “怎么了小姐?!”她赶忙把窗户关上些许,还当是春风料峭,吹得自家小姐受了寒呢。

        段知然不住地摇头,握住穗穗的手,眼泪夺眶而出,“穗穗,我今年……年岁几何?”

        穗穗只觉奇怪,但还是回答她的问题,“小姐上个月刚过了十五岁生日。”

        十五岁……

        还有两年,她就嫁给周朔了。

        此时还是太子的周朔。

        老天也怜惜她吗?竟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

        这次,自己还没有嫁给他,穗穗也还在。

        前世的情爱早就在多年的幽禁与冷漠中磨灭的不剩什么了,从今以后,便再和皇家没有关系了,这一世,怎么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眼瞧穗穗还担忧地看着自己,段知然轻轻攥着她的手,“哦……我没事,只是刚才不小心怔了一下,现下已经好了。”

        穗穗调笑道:“我还当什么呢,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正当二人正要接着说些什么,前院突然派了人来,是夫人身边的小厮,通传过后踏进段知然的小院子,随意打量着满院的生机勃勃,又把目光落在地上的网兜上。

        穗穗掀开珠帘走到外面,“何事?”

        那小厮抬了抬下巴,“夫人有请,有要事相商,夫人和侯爷都在前院候着大小姐呢。”

        穗穗回头看了一眼段知然的脸色,见没什么异常,才应了下来,只说更衣之后便会去。

        段知然敛下眼神,什么夫人,不过是一个她母亲过世后被扶正的一个妾室罢了,竟也敢托大让自己唤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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