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话 城中之城
鸡鸣声。莱特在刺眼的光芒下醒来。
疲惫感完全消失了。可喜可贺，自夜谈后睡下便一夜无梦。
“想必魔女也有醉酒的时候。”莱特嘲讽道，“我找到治你的方法了。”
没有回应。
他试着像往常那样集中精力，自然地凭空唤出那把诡异的匕首。
果然还没有走。
“阿米那斯之刃……这是谁的名字呢？”他自言自语，匕首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既然已经复仇，就要对这诅咒追究到底。
他深知，越是不明所以的强大力量，越需要掌控。或许并不需要驱散或是摧毁这诅咒——将其化为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木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他问。
是凯芙的声音。
“哟，看来没在赖床？了不起。”她说道，“昨天睡的可好？”
“还行。你呢？”他反问道，“还记得自己发酒疯说了什么吗？”
“那是……那是试探。”她愣了一下，笑着回应，“没看错你，难得的正人君子啊。”
正人君子？
莱特无言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在魔女的蛊惑下，他曾对第一个人下了毒手。尽管对方威胁到了自己的生命，反击是唯一的选择。但是……
轻松而麻木地干掉对手，如此心安理得，究竟还对得起正人君子四个字吗？
“看来我该给自己鼓掌。”他回过神来，“所以，有什么事吗？”
“刚才前台送来一封信，说是给你的。”凯芙说，“开门收一下，说不定是哪个贵族姑娘给你的情书呢？”
“不愧是你，随时随地都能找到角度拿我开涮啊。”他说着，将门闩取下。
凯芙倚靠在墙上，笑着将漆封的信件递到莱特手中。
“我马上要出任务，不送别一下？”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分不清是否在开玩笑，“说不定晚上你就看到我裹着白布回来了呢？”
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怎么送别？”他顺势问道，“按你们的风俗？”
“盯着我的眼睛，十秒。”她说。
“哦。”他疑惑着照做。
如宝石般美丽的眼眸。
“好了，十秒。”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叫做——记住对方的样子。”
留下一头雾水的莱特，她转身离去，又远远地补上一句：“我活着回来就请你吃饭哦！”
真奇怪啊。
莱特关上房门，取出信件。隐约闻到一丝气味，像是墨还未干。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至莱特：
请带齐随身物品，来上城区汇合。晚上六点，在时钟广场北侧，大教堂门前左起第三根石柱前等候。
戴亚克斯·瓦尔萨利菲斯·菲拉德尔。”
随身物品？除了这身看上去还算新的布衣——毕竟本来就是黑色的，偶尔洗一洗，脏不到哪里去——再就是四枚金诺比了。
他竟有些后悔：那天应该顺走点好东西，反正是沙瓦克的不义之财。
等等。他一拍脑袋——戴亚克斯给的书落在车上了。
既然闲着没事，不如这会儿就出发吧。上城区应该有图书馆才对。
莱特走到门前。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孩子们耐不住性子，一大早就窜出门，成群结队地满街疯跑。临街的店铺也大多都开门了，组织起人力，合力清扫门前的积雪。零星散步的人们三两聚集，深一脚浅一脚，向北边的广场走去。
雪后清晨的下城区，似乎有些冷清。
走过去？莱特只迈出门口一步，冷风就顺着领口灌了进来，冻得牙齿打颤。要是就这样走到上城区，恐怕明天奥哈亚图拉就要多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了。
正想着，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辆大篷马车停在对面的酒馆门前，加文·格兰特正和两名年轻的伙计一起，把一件件沉重的木箱从门口搬上车。
莱特迈步上前。
“格兰特先生，需要帮忙吗？”他笑着问道。他看到三人已是满头大汗，而地上至少还有二十个箱子。
“哦，莱特啊……”他匆忙看了莱特一眼，喘着粗气把手中的木箱横过来，摞在另一只箱子上，“你能帮忙就太好了……实在是缺人。”
“没事。”莱特说着，弯腰抱起木箱，结果手一阵钻心的疼痛。
“妈呀这么重……”他踉跄着走到车前，勉强放下，“这是什么东西啊？”
“天空石原石，年前在风石城订购的，你是希格塔斯人，应该知道在哪……”格兰特一边忙活一边解释，“一会儿要送到上城区的精炼研究所，这玩意可值钱呢。”
“嗯？”莱特两眼放光。
真巧。
很快就搬完了。格兰特掏出手帕，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汗珠。
“谢谢你啊，莱特小兄弟。”格兰特匆忙道谢，又扯着嗓门，对着酒馆内大喊，“艾莉！好了没有，快出来！”
“格兰特先生，有个事想拜托您一下。”莱特借机问道。
“啥？说吧。”
“我正好要去一趟上城区，方便带我一程吗？”他问。
“行啊，走呗。”格兰特满不在乎，“但你得等一下。”
“艾莉！搞快点！”他嗓门又提高了不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木板吱吱作响。
从门口冲出一个女孩，慌忙跑到几人面前。
她穿着厚实的毛衣，一袭线条利落的加厚长裙，一边跑着，一边匆忙地将头顶的宽沿绒帽扶正。看上去矮莱特一头，略显稚嫩。
“看着这一身就暖和，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莱特想着，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钻进冰晶棺材里去了。
“快上车，我们都要出发了，你磨蹭什么呢？”格兰特抱怨着，拉开车门。
女孩不情愿地看了格兰特一眼，嘴里嘟囔着，手脚利落地爬上马车，稳坐在右侧靠窗的座位上。
“要稍微收拾一下……谁像你们……糙汉子……”
两个店员小伙都笑了起来，而莱特则是一头雾水。
“你也上车吧。”格兰特催促道。
莱特茫然地应声，在女孩身边坐下。格兰特则坐在左侧窗边，一名伙计来到前座，执起马鞭，而另一人则坐在后排，紧靠着堆积成山的货物。
店家们的扫雪工作接近尾声，勉强清出一条道路。
“出发咯～”伙计吆喝着，挥鞭启程。
马车缓缓向北而去。
空中弥漫着白雾，远处隐约可见上城区的城墙——屹立在半山腰的陡峭山路上，贯穿东西，隐没在两侧的群山峭壁之间。
“对了，这是我女儿。”格兰特忽然说道，“快，闺女，介绍一下自己。”
那女孩看了格兰特一眼，又瞟向莱特，眼神闪躲着，很快把头埋了下去。
“艾莉。”声细如蚊。
“你这样谁听得到啊，大声点。”格兰特催促道。
“艾莉·格兰特，十二岁。”她抬起头，似乎鼓足了勇气，“请……请多关照。”
莱特微笑着点头：“我叫莱特，请多关照。”
“嗯……”她木然地点头，又偷瞄着父亲，似乎在期待着回应。
“这样就很好，艾莉。”格兰特满意地说道，接着看向莱特，“请您不要在意，我女儿比较内向。但是她真的很优秀，很聪明，又很勤快，完全不输店里的伙计！”
“格兰特先生，您有这样的女儿很幸运。”他说。
逢人夸两句，没什么不好的。他想。
行至下城区的中心广场，尖顶石碑下已经清扫干净，完全看不出昨晚的盛况。
“为什么从希格塔斯买原石？”他忽然问道。考虑到格兰特口风不严，应该能获得一些有用的情报，“那么远，运费不便宜吧？”
“我也不想跑那么远啊。”格兰特苦笑着，“本来以前都是在东边海岸的伊维尔港进货。结果就在去年，那边不供应天空石原石了。”
“为什么？”他若无其事地追问。
“嗯……”格兰特有些犹豫。
“只是倒卖矿石，赚不了什么大钱，况且我的主业在这里，总感觉有些不务正业。”顾左右而言他，“现在这个情况，恐怕明年不会再干了。”
“虽然我不太懂生意上的事情，但是吧，”莱特有意引导，“您是聪明人，多拓展些新的渠道没什么错。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您应该知道克加迪神国的事情吧？”他犹豫着问道。
莱特默默点头，不置可否。
“据说王室和他们签了什么条约，从那之后，瑟库尔岛上所有的原石的开采、销售都由克加迪那边的人管了。”格兰特解释道。
“所以，他们就不卖给这边了？”莱特问道，“还有这个瑟库尔岛……到底是谁的地盘？”
格兰特颇有些无奈。
“他们只卖精炼加工后的那种，一般叫‘魔石’，价格贵的可怕，而且用途还很有限。再说了，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不被允许买卖那种东西。”他摆了摆手，“按理说，那岛本来是卡塔瓦恩的领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岛上就全是克加迪的人了，好像信什么‘秩序天使’？谁叫那些王室都是些软骨头……”
“父亲，别说了。”艾莉忽然开口，“说了也没用。”
格兰特即刻陷入沉默，他无奈地挠了挠头，满脸歉意。
看来是不会再说了。莱特也不再追问。
克加迪神国，无疑是卡塔瓦恩的重要威胁之一，竟能堂而皇之地占据别国的土地。
莱特不免有些疑惑。所谓王室，和戴亚克斯所提及的银白塔，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有关国内外事务的决议，究竟是谁占据主导地位？
进一步，这涉及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依稀记得，戴亚克斯说过“你的力量也可以扭转厄运，走向众望所归的正途”，又要以关系安排入学，寻找控制力量的方法。如果目的达成，自己一定会成为卡塔瓦恩的棋子。到时候如果要卷入和外界的纷争，就必定会直面如克加迪神国那样的庞然大物。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现在看来，这贼船是下不去了。今后必须保持警惕，寻找谈判周旋的筹码。
“是……莱特先生对吧。您的脸色不太好看，是生病了吗？”艾莉忽然轻声问，满是关切。这令他有些惊讶。
他正在愣神，却见一只小手伸了过来，轻轻贴在自己的脑门上。
“您没发烧。怎么回事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眨着水灵的眼睛。
“啊，我没事。可能是没休息好。”他笑着搪塞过去，又道，“谢谢你的关心，艾莉。”
“嗯……”她点了点头。
心事挂在脸上，这绝对是禁忌。他捂着脸，酝酿好情绪，代之以轻松的微笑。
“在那些银白塔的老狐狸面前，绝不能如此破绽百出。”他想。
道路变得陡峭，不免有些颠簸。
宽阔的石桥架在坚固的巨石和岩壁之上，依附着山势曲折而建，通往半山腰的城门。即使最窄的地方，也能同时容纳六辆马车并排前行。两侧有齐腰高的栅栏，划出两条人行道，最外侧则是洁白的大理石栏杆。桥两侧是茂密的树林，以及无数潜伏在常绿之中的隐秘山洞。部分地带悬空而起，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山涧中竟有未冻住的溪流。
“莱特先生是第一次来奥哈亚图拉吧。”格兰特说道，“总共有三座桥通向上城区，这是中间那一座，正好是这座城市的中轴线。”
莱特回想起，这一路上随处可见形制相同的二层石屋，隐藏在高低错落的民房、店铺之间，甚至在桥边的石壁之间也修有阶梯和暗门。
“就算下城区被攻破，也有可退守之地。”莱特说着，看向格兰特，“是这样吧？”
“我可不希望有那一天。”格兰特苦笑道。
“几位，快安静下来……看那边，蓝色的！”驾车的伙计忽然压低声音，着急着示意几人闭嘴。
一个身着蓝紫色盔甲的骑士，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中央。他身边站着一人，一身红白相间的法袍。
“那边的，麻烦停一下。”
骑士伸出手拦下马车，他的声音穿过面罩，夹杂着粗砺的杂音，严重失真，像是——刚学会人话的魔物。
莱特只感觉心口一紧，竟不住地开始流汗。他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都紧张万分，如临大敌。
“例行检查，”生硬而无情，完全是命令的口气，“车主下来。”
格兰特木然地点头，自己起身下车。
“什么货物？”那骑士问道。
“天……天空石原石，希格塔斯王国来的，需不需要交易凭证……”格兰特答道，稍微有些结巴。
“不必。”骑士打断道，一把掀开车后的帘布，见到满车的木箱。
“查。”他挥手示意，身旁穿着法袍的人走了上来，从身下取出一根木制的双头法杖，镶有一红一蓝两颗宝石。
那人举起法杖，口中默念着，只见诡异的强光照射在木箱上，也晃得几人眼睛生疼。
“没问题，都是原石。”他说。
“我……我可以走了吗？”格兰特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骑士忽然转向格兰特，浑身盔甲发出异常的闷响，吓得格兰特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五枚希克利金币。”骑士说道，“缴税。”
“三百银诺比？不是，大人，我这小本生意……”格兰特着急着解释。对方轻哼一声，根本不予理会。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掏出五枚金币，递给对方。
那骑士大手一挥，将金币一把抓走，攥得格兰特嗷嗷直叫。
“放行。”他说道。
莱特终于松了一口气。临行前，他下意识地看了骑士一眼——那盔甲上隐约刻着蜘蛛的图案。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格兰特揉着手，那一下确实很疼——当然，他的心更疼。
车开出很远，莱特试探着问道：“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只在上城区见过。”驾车的伙计回道，“八成是直属王室的骑士吧。真见鬼，都整整三个月没见过他们了，只会欺负我们这些平民……”
守卫王城的确实另有其人，和戴亚克斯所说的对上了。既然银白塔对应银白骑士，刚才那东西又和王室有关，那看来两者的立场并非一致。
“比想象中麻烦啊……”莱特想着，看上去像是无事发生——毕竟，至少没收走自己的钱。
“见鬼，就当被狗咬了。”格兰特气得直骂，却无可奈何。“算了，还能赚一点，不和狗计较了。”
“到了。”艾莉忽然说道。
行至桥头，便是上城区的城门，大约有五米高。在地势和浓雾的衬托下，似乎更加高不可攀。
大门两侧站着至少二十名银白骑士，带头那人招手示意。
马车再次被迫停下，几名骑士围上来，一个个打开木箱，反复翻查，甚至要确认箱底有没有粘着什么东西。闹腾了足足十五分钟，终于放行。
“十二银诺比，谢谢。”带头那人说道。
格兰特几乎想跳起来揍人，但还是强忍着怒气，微笑着掏出十二枚银币。
“愿真理天使保佑您。”那骑士收下银币，报以祝福。
“愿真理之神保佑。”他笑着回道，牙齿咬得直响。
穿过城门仍是一段上坡路，两侧的林间藏着大量石屋，正是守卫上城区的骑士团的驻地。很快，视野一片开阔——
在半山腰的地方，赫然出现一片宽阔的平整土地，可以称得上是“山中平原”。东西两侧的山体各蔓延出陡峭的石壁，在北方的尽头汇合，成三面环山之势。如果不是身后崎岖的山路，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是半山腰地带。
某种意义上讲，这里是城中之城——在名为奥哈亚图拉的城市里，独立于山脚下的，位于天顶的另一个世界。
街道上没有一丝积雪。道路出奇地平整，在阳光下呈现浑然一体的青灰色，几乎看不到接合的缝隙。
宽阔的大道向北延伸。在城南的入口处，道路一分为二，斜向北去。沿街房屋高出地面，配以形制整齐的阶梯和回廊，镂空栏杆的花纹却各不相同。房前隔着一排花丛，可以看出都精心修剪过。房顶配以或黄或红的亮色砖瓦，在二楼开有小巧的玻璃窗，配有统一大小的阳台。所有独栋房屋有序地排列在道路两侧，不密不疏，一如阵前的士兵。
“这里的房子很贵，莱特先生。”格兰特自嘲道，“就算我两辈子不吃不喝，也绝对买不起一套。”
毕竟是上城区。莱特只报以一笑。
是否因为经历过太多次死亡，已经不在意身外之物？他并不能确定。
“你和戴亚克斯大人约定的地方，是在时钟广场？”格兰特问道。
莱特点头。
“向北走两个路口，前面就是了。”格兰特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们要赶紧去精炼研究所，那些懒散的家伙说不定下午就不上班了。”
“没事，谢谢你们。”莱特向几人挥手告别，纵身跃下马车。
目送马车消失在路口，莱特环顾四周，向北走去。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那边在街边饮茶的妇人，她的围巾是货真价实的兽皮；摆在武器店橱窗里的这把佩剑，标着六希克利的价格——比刚才收的税还多；身边经过的一家三口，所着皆是上等丝绸，甚至不知是哪里的特产……
“我或许应该假装看不见。”莱特说着，看着自己这一身黑，只庆幸它并不显眼。
就这样一直走着，穿过人流，拥挤的街道豁然开朗。
巨大的圆形广场，容下上万人也绰绰有余。
从西、南、东三个方向，共九条道路汇聚于此。
地面分隔成十二片扇形区域，阴刻着不同样式的图案，绘着不同数字，与时钟一一对应。
十点处的纹路，此刻正散发着幽蓝的光芒。与此同时，从北方传来厚重而庄严的钟声，一共十下。
时钟广场的北面，赫然屹立着一座教堂。
巨大的钟楼坐落在奥哈亚图拉的中轴线上，正是十二点钟方向。
这就是奥哈亚图拉大教堂。
(https://www.uuubqg.cc/56425_56425579/40648186.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