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41章 读孙犁作品记1
一
迷恋孙犁的小说,始于1977年。那时,粉碎“四人帮”不久,文学刊物纷纷推介一批名作家的作品。我记得我是在华师图书馆里,借阅《北京文学》时看到了孙犁的小说《荷花淀》,上面还有一篇赏析文章。这篇小说震动了我:小说以极为简炼的笔触,通过夫妻话别、寻夫、战斗的情节,写出了一群游击战士的家属如何成长的过程,表现了中国人民抗日的爱国主义精神。小说就像白洋淀的水草、苇子一样,始终是清新的、别致的,像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于是,我就不断搜寻孙犁的小说来读。二十多年来,我不仅拥有了孙犁的文集、全集,还有《孙犁小说自选集》、《孙犁小说名篇》、《白洋淀纪事》、《村歌》、《风云初记》等小说集子。他的短篇小说名篇《荷花淀》、《芦花荡》、《碑》、《钟》、《浇园》、《光荣》、中篇小说《村歌》、《铁木前传》、长篇小说《风云初记》等,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了,都有一种深深的陶醉感。有人见我如此喜爱孙犁的作品,便问:孙犁的小说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
我想,孙犁小说的魅力,首先在于它所传递出来的人性美。我非常赞同钱谷融教授的观点:人生原本是平淡无味的,况且还经常遭遇一些天灾人祸,使人感到人生之艰难与无奈,所以经常会产生失落、失望甚至绝望之情。但是,正是有了艺术,有了许多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它们把人心中真与善展示出来,把刹那间的美凝固下来,变成永恒,才使得人生生机盎然,并显得充满希望起来。而孙犁的小说就是把人心中的真与善展示出来,把刹那间的美凝固起来的作品,常常让我感到生活的美好和快意。以小说《浇园》为例吧。《浇园》故事情节非常简单,简单得只写了两个场景。第一个场景,写的是一个八路军连长,是个重伤员,由几个民工抬至香菊家。“几天来,伤员并没有见轻,香菊总是愁眉不展。她心里沉重得厉害。这些日子,她吃的饭很少,做活也不上心。”“但是一天早晨,香菊走到屋里,往炕上一看,看见伤员睁开眼睛,香菊暗暗高兴地笑了。”当伤员问她的名字,“她说:‘我叫香菊,这就是我的家。’香菊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竟是要哭了,可还是笑着说。”这个场景,没有什么强烈的戏剧性冲突,但孙犁却通过极为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一个姑娘忧喜心态的描写,就把这位姑娘的真、善、美的心灵刻画得淋漓尽致,让从死亡边缘挣扎过来的重伤员,感受到了青春的美丽和回到家遇到亲人般的温馨。第二个场景,写的是伤员到田里去看香菊浇园,但仍然写的是香菊这位年轻女子对伤员的那种无私而又纯洁的爱。
……
香菊抬头看见李丹来了,就停下来,喘着气问:
“你来干什么,这么晒天?”
李丹看见香菊的衣裳整个湿透了,贴在身上,头上的汗水,随着水斗子的漏水,叮当滴落到井里去。就说:
“这个活太累,我来帮帮你吧!”
香菊笑了一笑,就又把斗子啦啦放下去了,她说:
“你不行,好好养你的伤吧!”
等到天晚,香菊说:“我们回去吧,你想吃什么菜?”
李丹说:“我想吃辣椒。”
“不。你的伤还没好利落,我给你搞几个茄子带回去。”
她背着辘轳,走在前面,经过一块棒子地,她拔了一棵,咬了咬,回头交给李丹,李丹问:
“甜不甜?”
香菊回过头去,说:“你尝尝呀,不甜就给你?”
李丹嚼着甜棒,香菊慢慢在前面走,头也不回,只是听着李丹的拐响,不把他拉得远了。
我每每读到这一个场景,心中充满着感动。一方面,我为香菊浇园的画面感动:在冀中平原上,一个村庄里,那里生长着一望无际的高梁。天虽然旱得厉害,但在那长着可以遮蔽太阳的鬼子姜的水井边,一位年轻军人,正呆呆地凝望着一个姑娘摇着辘轳抽水浇园,水汩汩地流进一畦一畦地庄稼地里。这个场景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意味深长,让人顾盼不已。另一方面,我也为李丹遇到一位体贴入微、心地善良、健康活泼的姑娘而感动。李丹是不幸的,与鬼子作战,身负重伤;但他又是有幸的,得到了年轻美丽姑娘的细心照护和纯洁的爱。让人感到生活毕竟是美好的。小说《光荣》也是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中的原生15岁时,在童年伙伴秀梅的鼓动下,夺枪参军。原生去前线十年,秀梅在村里也战斗了十年。十年中,她忍受着原生媳妇的叽讽和折磨,处理着村上各种琐事,义无反顾帮原生家父母干活。别人问秀梅:“你真是,为什么不结婚?秀梅说:“我怎不结婚。有很多人把前方的战士,当成打了外出的人,我给她们做个榜样。”一个姑娘笑了:“原生倒是不错,可是你也不能等着人家呀!”秀梅庄重地说:“我不是等着他,我是等着胜利!”这篇小说,不仅写了童年伙伴种种浑朴自然的美,而且写出了全民抗战时代风云在人物灵魂中留下的深刻的烙印,特别是写了秀梅的善良和纯洁的心灵,以及她与原生来之不易的姻缘,让人感受了活着的意义。圆满地实践了孙犁的一贯的文学主张:“好的作品使人向上,加深人的正义的勇敢的感情,使人的心灵纯洁,见地宽广远大。”
孙犁小说的魅力,还在于他的取材。孙犁的小说,无论是战争题材,还是农业合作化题材,他都是通过写日常生活来表现的。我以为,衡量一位作家究竟是否具有实力,就是看他能否从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具有普遍社会意义的作品来。从经典作品来看,《金瓶梅》是如此,《红楼梦》更是如此,都是通过日常生活来表现时代风云的。著名评论家、孙犁研究专家郭志刚对《白洋淀纪事》的评价特别中肯。他说,孙犁的小说,写的都是他亲身体验过的日常生活,这些作品“大多数都没有紧张的戏剧性冲突和曲折的故事情节,它们就像白洋淀里的荷花和冀中平原上的庄稼那样,以清香、美丽的花实和新鲜、活脱的气息吸引着读者。可以说,这是一部以生活见长的作品。”《荷花淀》写的是夫妻话别、探亲;《嘱咐》同样写的是夫妻话别;《芦花荡》写的是一位老人护送姐妹俩过封锁区;《浇园》写的是一个女孩子看护一个伤病员;《丈夫》写的则是两姐妹的婚姻生活的对比;《钟》写的是一个青年与一位尼姑的爱情生活。而这些“家务事,儿女情”一类的日常生活题材,无不和战争紧密相连,息息相关,让我们能够从这些“家务事、儿女情”里,捕捉到时代脉搏的跳动。在孙犁看来,“村里的一些问题,一些人的思想、性格,对生活的态度,社会上人和人的关系等等,常常表现在一些零碎的生活现象上,一些日常生活的细节上。一个作者要认识这些现象和细节,不是琐碎地去积累这些东西,作为文学的材料,而是从这些零碎的、日常的生活,看出新的生活的本质,人物性格思想的本质,选择那些能够表现这些生活、人物、性格的基本的动向的现象材料,作为文学的表现手段。”孙犁是这样说的,纵观他的小说作品,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这对于一位立志于小说创作的作者来讲,可谓是经验之谈。
孙犁小说的魅力,还在于它的单纯和朴素。是什么原因使然呢?这与孙犁熟练的掌握小说的技巧有关。孙犁曾有一段精采的论述:“写小说,就是要看一个事物的最重要的部分,最特殊的部分,和整个故事内容、故事发展最有关的部分,强调它,突出它,更多地显示它,用重笔调写它,使它鲜明起来,凸现出来,发射光亮,照人眼目。这样就能达到质朴、单纯和完整的统一,即使写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环节,但是读者也可以通过这样一个鲜亮的环节,抓住整条链条,看到全面的生活。”孙犁的这一段话,简直可以视为打开孙犁小说之秘的钥匙。那么,我们就用这把钥匙看孙犁在《嘱咐》中是怎样“抓住事物最特殊的部分,强调它、突出它的”。《嘱咐》的情节,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水生夫妻分离八年,一夕团聚。孙犁认为,这一夕团聚直至第二天一早话别,这是全篇小说最重要最特殊的部分,所以他就浓墨重彩地写了水生晚上与妻子的见面和第二天早晨送行这一典型的情节。他写了水生嫂在与丈夫水生阔别八年之后相见后的一系列变化,她先是一“怔”,接着便“睁大了眼睛”,随后“咧开嘴笑了笑”,最后又“转过身去抽抽搭搭的哭了”。当得知水生明天一早就又要奔赴前线时,她一下“呆”了,接着她“低下头去,又无力地仄在炕上”——短促的相聚,紧接着又是漫长的分离,对这对恩爱夫妻来说,在感情上该是多么沉重的负荷!但对一个“内心深藏正义”的女子来说,过了一会,她便平静地对丈夫说:“那么就赶快休息吧,明天我撑着冰床子去送你。”第二天早晨,水生嫂撑着冰床送丈夫出征,嘱咐说:“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很乱。八年我才见到你,你只是在家里呆了不到多半夜的功夫。我为什么撑得快?我是想,你快快去,快快打走了进攻我们的人,你才能再快快地回来,和我见面。”孙犁选取的重笔描写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节”,却又鲜明地反映了饱受战乱之苦的人民,为了保卫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日子,又慷慨地把自己的亲人送上前线的这个“全面的生活”。这么一篇单纯的质朴的小说,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年轻妇女形象,同时也感受到了这篇小说带给我们的独具特色的时代风云。
我以为,无论是孙犁的小说,还是散文,都能深深地感动读者,个中原因除了孙犁一生手不释卷、认真读书、潜心体察生活,具有严谨的创作态度以外,我还发现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孙犁特别重视文学理论的学习和积累。我注意到,早期的孙犁,是发表了大量的文学理论著作之后,才开始写出比较有影响的作品的。如在1942年写出《丈夫》、《荷花淀》、《芦花荡》等优秀作品之前,他最先出版的是《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现实主义文学论》、《鲁迅论》、《写作入门》、《文艺学习》等著作和文章,1938年后才发表了《识字班》、《一天工作》、《女人们》等散文作品。1977年重返文坛以后,他写了关于小说创作等大量的理论文章。可以这样说,孙犁是先有创作理论,后有文学实践的人。我读了孙犁的近百万字的文学理论著作,再来看他的小说散文作品,你一点也不会惊讶:孙犁是毕生都在实践自己文学主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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