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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景阳宫。

        今日皇后宴请首辅,却乍然呕血,疑似中毒,此事毫无征兆,似是一块大石砸入水面,令在场所有人都慌了神。

        弄琴迅速反应过来,稳住心神含泪道,“传令下去,自此刻起,景阳宫禁止任何人出入。

        取银针来,将席上所有的菜肴果酒,全都一一试毒。

        将这厅堂从里到外、上上下下仔细排查!焚香、盆栽、毛毡、坐毯,甚至房梁!一个都不要错漏!”

        “未查出蛛丝马迹之前,切记不可声张!”

        今日能站在庭院中伺候的,皆是沈浓绮点名留用的心腹,皆知兹事体大,且若是皇后有了祸事,景阳宫上下定然无一人能逃脱皇上和卫国公府的怒火,抱着活命的心态,迅速活动开来。

        寝殿的门被乍然打开,周沛胥夺门而入,三步并两步走,踏入了内厢房中,将沈浓绮轻软的身躯,轻放在了黄花梨镂雕螭龙纹月洞门罩架子床上。

        袖竹紧跟其后,一面上前帮沈浓绮脱鞋盖被,一面急得快要哭出来,“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偏今日是一月十五,太医院的御医都不当值,尽数去慈幼院义诊去了,这回来路上就得半日,娘娘的病情可耽搁不得,不如奴婢先派人去问问,看给宫人看病的医童在不在。好歹能顶一顶……”

        周沛胥心中慌张,他勉力镇定下来,不敢耽搁时间,立即凑近了望沈浓绮的面色,只见她脸上的红润恢复了些,除了唇色依旧发白,其他并瞧不出多少异样。

        “取一块丝帕来。”

        “哦哦,好。”

        袖竹六神无主下,并未察觉到他的语调中的颤抖,颤颤巍巍着,从袖中抽出块丝帕递了过去。

        周沛胥接过那块薄如蝉翼的丝帕,覆在了沈浓绮纤细如雪的皓腕上,伸出指尖搭在丝帕上,开始皱眉凝神把脉来。

        脉象柔和有力,节律齐整,脉势和缓,不浮不沉。

        啧,这分明,乃无症之脉……

        正在他觉得诧异时,脉象乍变!变得极细极软,似有似无!

        周沛胥脸上流露出疑惑,这脉象之怪异,乃平生之罕见。

        他医术虽精进,却不敢大意,妄下决断。

        他想到,方才席上的佳肴美酒,他也是尝遍了的,若真是这筵席中被下了毒,那为何只有沈浓绮怄了血?而他却平安无事?

        “除了方才宴上的东西,娘娘这几日都吃了些什么?用过什么?去过何处?可说过身上有何不适?”

        袖竹仔细回想,“近来娘娘都在宫中静养,不曾去过哪里。穿的戴的用的,都是以往的旧物。”

        “至于吃食上,自从校场坠马之后,娘娘的食欲一阵有一阵无的,所以并未向御膳房传膳,皆是在景阳宫的小厨房单做的。今晨用了碗莲子百合粥,和三块白玉糕,便再未吃过什么了。”

        “娘娘最近除了头疼,倒没什么其他不适。

        只不过每每在喝过御药房送来的中药后,说几句浑身乏力、有精疲力竭之感罢了。对了,娘娘老是说那药苦,今晨喝剩下半碗还未曾倒掉呢。”

        周沛胥迅速觉察到了这其中的怪异,“将那药端上来。”

        “是。”

        袖竹听了吩咐,立马将药送了来。

        黢黑的药汁,乘在碧绿的牡丹凤尾琉璃盏中,在窗櫞射入的日光下,散出些诡谲多变的光芒。

        袖竹道,“大人可是怀疑这药有蹊跷?但这药可是皇上过问,御药房院首张宾亲自开的药方,绝无可能会出错的。”

        周沛胥并未置可否,只接过琉璃盏,先用银针在浸在药汁中试毒,过了半晌,银针未黑。

        又将琉璃盏中的药汁轻轻摇了摇,凑近鼻尖,闻闻药香,果然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这药香闻着,并无致命的风险,所以他干脆端起药碗,浅尝了一口。

        过了半晌,他才沉声道,“毒被下在药中,轻易不可察觉,幸在毒量轻微,未酿成大祸。”

        皇后中毒,毒被下在皇帝亲自关照过的药中,在首辅参与的筵席上东窗事发。

        关于此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发生得都太过巧合。

        集齐以上两个条件,就足以令人乍舌,引起后宫朝堂一阵动荡,更何况是三个条件皆撞在一处,若是处理不当,必定要震惊朝野。

        后宫、卫国公府、顺国公府、文臣武将,定然全部都会被牵扯进来,不知要引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咳咳咳……本宫这是怎么了?”

        此时,轻纱窗幔间,床榻上的美人轻咳出声。

        她凤眸惺忪地睁开眼,额间渗了些密汗,眉尖轻拧着,眼中带着不知所措和淡淡的哀愁。

        “呜呜,娘娘,您终于醒了!首辅大人说您中毒了,好在毒量轻微,尚无大碍!”站在一旁的袖竹喜极而泣。

        周沛胥见她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如竹挺立般的身姿倾上前了些,关心道,“娘娘感觉如何?”

        “嗯。倒是没刚才那么难受了。”

        沈浓绮本就是装晕的。

        方才若是周沛胥说出刘元基哪怕一处不好,她都会将刘元基的狼子野心倾吐而出。

        可周沛胥没有,所以她才狠心咬了舌尖,逼出了几滴舌尖血,以图缓缓揭开真相。

        后来发生的一切,皆在她意料之中,直到待周沛胥查验出毒药,她才佯装清醒了过来。

        “娘娘,兹事体大,臣这就去回禀皇上,让他彻查此事!”

        刚装晕醒来的沈浓绮,差点被周沛胥这句话,震得真晕了过去。

        ?

        ?禀告刘元基?好让刘元基知道,她已察觉他下软骨散之事么?

        “大人且慢!”

        她急急撑起半个身子,扯住周沛胥的衣襟,在他即将转身离去的一霎那制止出声。

        周沛胥低头,直直迎上了她的视线。

        透窗而入的半缕阳光,极清浅地照在她耀如春华的脸上,那双传神灵动的杏眼染上愁意,淡浅的眸中尽是哀求,想极了山林中正被猎杀逃命的小鹿。

        周沛胥脑中瓮地一声,又坐回了塌前那黄花梨木绣凳上。

        沈浓绮是真的要急哭了。

        她心中也知,着实怪不得周沛胥想要去知会刘元基一声。

        毕竟无论是谁家的妻子出了事儿,第一时间想的,定然是要告诉她那丈夫一声。

        更何况她和刘元基,在外人看来,还那般的“鹣鲽情深”。

        可沈浓起总是要像个办法拦住才是,她急计道,“首辅大人切莫将此事去叨扰皇上。”

        “皇上近来日日在勤政殿温书练字,熟悉政务,忙得衣不解带、寝不沾榻,据说已经许多时日都没睡过好觉了。本宫、本宫实在是心疼不已,万不想让他为这些琐事操心。

        方才首辅大人也说了,能不能当个勤政爱民的明君,还需看皇上自己,眼下他正勤勉用功,本宫着实不想令他分心。”

        周沛胥未曾想到,此时此刻,她居然还在担心刘元基的功课?

        短短十日之内,她经历了校场坠马之劫,又遭逢下毒之难。这哪一桩落在寻常女子身上,不是塌天大祸,不可承受?性子更软弱些的,只怕是要日日在闺房中哭鼻子,让父兄亲眷连番来哄。

        可她呢?眼中毫无惧意悲痛,只哀求着莫让他用这些“琐事”去令刘元基分心?

        她对刘元基,竟如此的情深似海么?

        她确是皇后没错,但她说到底也只是个弱质女子。如此未免也太过坚韧,太过贤德了些!

        周沛胥胸腔中翻腾着心疼与怜惜,甚至还有一丝怒意,眸光随着她的话语越来越暗,身上甚至不自知得生了股冷意。

        他想开口劝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极他们二人才是夫妻,自有自己的夫妻相处之道,又岂论得上一个外人插嘴?

        他嘴唇开了又合,最终瓮声问了句,“娘娘是如何打算的?”

        沈浓绮见他面色不佳,也不知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不知为何忽感心虚,有种做了错事的感觉。

        她如儿时般扯了扯他的袖角,放低声音道,“大人莫要忧心,本宫心中自有成算的。好么?”

        她语调湿糯,尾音微微拉长,周沛胥竟隐听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他微叹一口气,面容这才松动了几分。

        “大人放心,本宫也不是个傻的。近来早就在后宫中,觉察出了些不对劲之处,只不过未有证据,现下不好与大人多说。今日中毒,既在本宫意料之外,也在本宫意料之中,好在如此看来,那毒量轻微又不致命,倒给了本宫些时间,可以既不打草惊蛇,又能揪出幕后黑手。

        只不过,本宫还需大人帮忙。”

        周沛胥见她说得有理有据,知她心中另有谋算,这才将悬着的心落了落,围绕在身边的冷意,也消融了些。

        “娘娘请说。”

        直到听到这句话,沈浓绮知道已彻底说服了他,“本宫需要一副安神解药,还有,两幅毒药。”

        说罢,将毒药的特性,与希望达到的药效都告诉了他。

        周沛胥想也不想,点头答应,“好。”

        沈浓绮疑惑地歪了歪头,“大人就不问问我,为何管你要毒药么?大人会不会觉得本宫心如蛇蝎,是个心地邪恶之人,担不起皇后的贤德之名?”

        她忽然就很在意他的看法。

        周沛胥摇了摇头,他抬眸深看她一眼,“娘娘能为自己打算,臣很替娘娘高兴。”

        沈浓绮乃卫国公嫡女,当今皇后,以今时今日的威势,若她真想杀谁,只需弹弹指尖的丹蔻,自有数不清的人愿为她效命,这天南地北间,谁人能逃脱?

        她偏是个软和性子,从不与人交恶,若被逼得用毒杀人,无论是谁,自然也是那人该死。

        周沛胥应下诸事之后,知在景阳宫已耽误了许久的时间,写下药方起身便准备要走,“臣先行告退。娘娘若有任何吩咐,派人来成华殿通传一声即可。”

        “臣,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他撩袍起身,抬脚走出厢房的刹那,身后传来了沈浓绮清喉娇啭的声音,“大人……”

        “本宫其实很开心,方才危急时刻,留在本宫身旁的是大人,而不是旁人。”语调和煦又恳切。

        空气微滞,落针可闻。

        许是担心这话太容易被误会,那声音又似解释道,“幸好大人通些岐黄之术,才解了本宫今日之难。”

        厢房外的阳光,斜斜洒在靴上,却似照入周沛胥心间。

        他余生所愿不多,能像如今这般远远照看她,偶尔再能说上几句话,便很好。

        京城长安街,一辆雅致不已的楠木车架,缓缓行在青石路上。

        车前的“周”字木牌,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

        周沛胥难得早下值一日,正端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忽然,车辆骤停,车外传来喧嚣之声,久不散去。

        他撩帘询问,“何事?”

        阿清道,“二公子,前头一个娘子被匹马冲撞了下,似是伤了脚,马匹的主人倒是个有良心的,不仅赔了银子,还说要送那娘子回家,谁知却被那娘子拒绝了。”

        “那娘子道她无碍,休养几日就好了。倒是她夫君做工劳苦,若这般大张旗鼓送她回去,她丈夫肯定会以为她受了重伤,必定会忧心忡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眼下正慢慢挪着步子往街旁撤呢,待会儿便可通行了。”

        周沛胥又想起了那双染愁的杏眼,不禁皱了皱眉,“这妇人何需如此逞能?夫妻一体,她夫君本就有责任照拂她,瞒着做甚。”

        阿清觉得有丝奇怪,他家首辅大人,以往脑中除了政事还是政事,今日倒是不知哪儿来的心思,对此事多点评了几句。

        阿清笑笑,“二公子不懂,相爱的夫妻大多如此,恨不得不让伴侣忧患半分。

        就像老夫人那日去玉清寺,给大爷祭奠祈福下山崴了脚,还不是瞒着不愿让老爷知道,生怕老爷忧心?”

        见周沛胥不说话,阿清才惊觉说错了话,立马低头认错,“小的多嘴,小的该罚。”

        阿清只觉得自己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犯了周沛胥的忌讳,在他面前提起了大爷。

        周沛胥倒并为怪罪,只朝已通畅的道路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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