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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 109 章


安放骨灰盒的小室安静,只传来走廊外工作人员与其他家属的低低交谈声。空气里燃起淡淡的线香味,是随从点燃了祭拜的檀香。一人分了三支,依次上了香,插进了黄铜色的香炉中。

        如此忙完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恰好回来,提醒说今天的接待时间马上就结束了。

        任延和随从先出去,留下安养真和安问兄弟两人。

        “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一到初夏,妈妈就喜欢吃一种很小的桂圆。”安养真撞了下安问的胳膊,起的话题没头没尾:“脆脆的,很甜,她有没有喂过你?”

        “那不是桂圆。”安问纠正他。

        “是龙眼?龙眼跟桂圆不是一个东西吗?”

        “是石硖,妈妈教我的。”

        安养真“啧”一声:“你不懂,这个是品种名,就是龙眼,个子小,壳很硬,肉很脆是不是?”

        “嗯。”

        安养真笑开来,两手插进西裤兜里,在母亲的骨灰盒前与弟弟闲聊:“她以前不是很爱穿旗袍吗,躺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看家庭影院,一边剥这个吃,脚翘着二郎腿,那个皮鞋就勾在她的脚趾上,要掉不掉的晃。”说完低下头闲笑了一声:“跟你说不着,那时候你八字还没一撇呢。”

        安远成扔了有关琚琴的所有相册,包括两人的结婚照,因此安问已经不太能记得她的模样了。童年的那些合影,抱着的,蹲下身扶着的,也都已经泛黄,蒙上了一层年岁的柔光。安养真这么说着,安问心里便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画面,黄色的大花旗袍,刺绣的鞋面,闲散无忧的大小姐作派。

        “她给我做过龙眼冰。”安问认真地说,要在他哥哥面前扳回一局。

        “这么小就给你吃冰啊。”安养真笑着埋怨了一句。

        小室的门一直敞着,任延靠在青石砖砌的长廊下,望着从檐下飞过的鸽子。

        工作人员再度敲门出声:“二位。”

        时间到了。安养真扬了下下巴:“走吧。”

        两人转身,室外亮堂,还剩最后一丝黄昏余光投上走廊。安养真脸上挂着笑,走动时与安问肩擦着肩。两人细声,还在闲聊着琚琴,快走出时,安问回头望了一眼。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眼,却望尽了他的十三年。

        余晖在对面廊檐的兽脊上闪了一闪,太阳彻底落下山去。

        “这儿是张……琚女士的随身遗物。”工作人员随行几步,送至门口时,递出一枚信封,“因为时间已经太久,当时处理这件事的人已经离职退休了,所以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留了下来,但我想,这应该是她贴身带的,我们一直保留,对你们家属来说也是个惦念。”

        安问接过,拆开这个只印有logo的、充满公务气息的崭新信封。

        里面是一张相片。

        只是一眼,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塑封了的相片,像素与现在的高清单反相机不能比,当是用卡片机随手一拍的,画面泛着柔和的光。一个小小的婴儿,穿着厚厚的棉衣或毛衣,扶着婴儿床的围栏而坐。

        嘴唇裂开笑的弧度,十八年来从未变过。

        是他小时候的照片。

        手腕轻轻转过,背后圆珠笔的蓝色字迹被塑胶封存:2002926,宝贝周岁,摄于家中。

        安问捏着照片,蹲下身,终至放声大哭。

        -

        这座县城比匍甸富有,几个人不至于到住小旅馆或快捷连锁的地步,先行的随从早就实地挑选过,选出了最干净舒适的一家。办理入住后便该吃晚饭,安养真知道安问情绪低落,便心血来潮叫他们去路边喝啤酒撸串儿,又点了一份大盘鸡,底下烩着手工宽面。

        西装一眼便知挺括名贵,三人坐在街边小摊上西装革履的,偏偏眼前是小矮桌小马扎,长腿都伸不直,弄得路人纷纷回头看,就连骑电动车载人的也回头行注目礼。

        烧烤摊是夫妻经营的,做的是半夜深夜,这会儿虽是饭点,反倒冷清。夫妻俩手艺不差,味道可圈可点,只是没什么好的啤酒,只有淡得能当水的雪花,喝起来没什么感觉。

        安问不知不觉喝了两杯,心里沉着事,喝水也能醉。

        这里是深山,比宁市气温要低一些,夜幕降下,真正能感受到凉意。任延脱了西服给他:“披上。”

        他比安问大一个size,披在肩上,像多套了件大衣。安问一手抓着衣襟,看着任延回落坐小马扎上。里面的白衬衣剪裁合身,领带早已被扯走,领扣解开两颗,露出脖颈曲线,饱满的喉结随着他与安养真的对话而滚着。视线再往下,衬衣下鼓起肌肉线条,不管是胸肌还是大臂肌群都紧实有力,交织起矛盾的禁欲与侵略性。。

        这样的身材穿正装衬衫,实在是拥有难以言喻的冲击感。

        看惯了任延穿校服和宽松的篮球衣、队服、潮牌,两人交往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任延穿这样。

        大约是目光太明显,也可能是看他扶着玻璃瓶口半天没动,安养真和任延同时停下聊下,任延似笑非笑:“醉了?”

        安问反应迟钝,只觉得脑袋飘忽,点了下头。

        “酒量这么差?”安养真诧异:“这是雪花。”

        “百威他一口就醉。”

        安养真没话说了,安问抱着绿色啤酒瓶,对任延笑。

        “坐过来?”任延问他。

        安问点点头,搬着自己的小马扎,挪到任延身边,怀里还是揣着酒瓶,都捂热了,脸微微扬起,在夜色里被路灯照得明亮。

        周围人不少,任延抱了他一下,借位在他唇边沾了沾,拇指摸摸他脸:“怎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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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殡仪馆出来后话就少,他目光垂下,十分温柔地看着安问。

        安养真看傻了,他不是没谈过恋爱,但真没谈成过这样的。怎么说呢,他在现场都觉得热,都觉得想躲,都觉得多余。

        安问拢了拢衣服,趴任延耳边说:“冷。”

        任延会意,伸开臂膀将他有力地揽进怀里,又将酒瓶从安问怀里抽走:“别喝了,不然又开始玩失忆。”

        安问便伏任延胸前睡觉,脑袋半枕着他的肩膀,呼吸都撩在任延的颈窝里。阖着眼眸的模样安静而乖巧,耳朵听着安养真与任延的谈天。

        “你应该提醒我的,就不让他喝了。”

        “没关系,今天喝醉了,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安养真知道他什么意思,目光投向安问脸上:“你知道吗,他刚回宁市时,跟我们都不太熟,很礼貌,也很客气,有什么事都自己处理,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就是摆手摇头,意思是不用麻烦了、谢谢不用、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摸底考后,老师来家访,想劝他去a班,但他一意孤行要去十五班。我手语学得最好,就负责去跟他谈心,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十五班,就这么喜欢你吗。”

        “他说什么?”

        “他说,宁市很大,新的世界很大,他在那个小小的福利院,小小的旧世界里,是靠你锚定了自己的坐标的,所以到了新的地方,他也只想跟你靠得很近,因为你就是他的锚定。”

        任延提着透明玻璃杯口,迟迟没有动作。

        “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吃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不通,也有点吃醋。后来我开始想他小时候的生活,爸爸妈妈每天吵架,我在国外对他爱答不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跟玩具玩。离开宁市前,他生活里最喜欢的人,除了我妈,就是你。所以被遗弃在那样陌生偏僻的地方,他一心一意想等的假面超人,就只有你。”

        任延垂下眼眸,看安问在他心口呼吸绵长,喝了酒的脸被风一吹,泛着稚气的红。

        “虽然当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种依赖会变质成这种性质,但……”安养真举杯,自顾自跟任延的碰了一声脆响:“我很高兴你给了他反馈,同等的、同样的珍重、唯一的。”

        又小酌了会儿,起了风,大盘鸡都被吹凉了,便打算走。安养真去前台结账,安问被任延叫醒。

        “回去了。还能走么?要不要我背你?”

        安问的双眼从迷蒙到一秒的迷茫,继而又迷梦了下去,带着困顿。

        任延失笑,刮了下他鼻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打了车,他抱着安问把他塞到后座。烧烤摊到酒店也就五分钟路程,安问连这五分钟都睡过去了。酒店是安养真派人订的,一人一间,任延送安问到他房间,给他擦了身体又擦了脸,怕他口渴,烧了热水掺凉成温水,把他叫醒喝了。

        安问枕他怀里,只起身了一半,就着他的手喝,喝得急了,果然把自己呛到,可怜兮兮眼眶红红地咳嗽起来,水从唇角流下,洇进睡衣t恤。

        任延真服了,忙着抽纸给他擦嘴,不忘调侃揶揄:“之前喝醉了不是很厉害吗,既知道骗老邢,又知道到我房间里耍赖,口齿思路都清楚得很,今天怎么趴了?之前都在演我啊?”

        安问回答不上来,勾住他脖子往后倒:“睡觉了。”

        任延一个措手不及,好险才没把杯子里的水扬出来。

        “我没洗澡。”

        “白天洗过了。”安问嗡声,长腿搭到任延身上锁住他:“你穿衬衫好看,以后学一个穿衬衫的专业好不好?”

        “你生日那天不也穿着吗?陪你在外面那么久,你都没注意?”

        “注意了,好看,不敢多看。”安问吞咽了一下:“看了觉得心虚,怕你发现。”

        任延笑了笑,拢了拢他的头发,将他圈进怀里:“这么喜欢我啊?那叫我什么?”

        “任延。”

        “不是这个。”

        “延延。”

        “让我想起卓望道了。”

        “……延延哥哥。”

        “平时可以,床上会让我觉得像恋童变态。”

        真难伺候。

        安问闭着眼,瞥了下嘴:“……哥哥。”

        “叫过篮球队了,脏了。”

        安问:“……”

        任延不轻不重地揉着他的耳垂:“那两个字烫嘴?”

        安问蹭了蹭,躲着他的手指:“我还小……”

        什么老公不老公的,若非□□得双目失神身体痉挛大脑也跟着糊涂,否则怎么可能叫出口?

        任延低声哼笑一声,伸出胳膊,让安问枕他胳膊上:“今天见了妈妈,开心吗?”

        “嗯。”

        “明天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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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应该她带我回家的。”

        “那时候是你小,所以她带你回家,现在你长大了,所以是你带她回家。”任延搂着他,讲话时胸腔低沉地共鸣:“总而言之,是回家。”

        分明字字都很平实,安问却觉得眼眶灼热。半晌,他说:“长大真好。”

        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任延抽走了胳膊,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回了自己那间。

        醒来时是被梦惊醒的,身体猛地一抽,似乎在梦里一脚踏下了悬崖,强烈的恐慌心悸伴随着真实的失重坠落感袭来,让安问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后,一阵锥心的疼痛,迟钝地、缓慢地从心底泛起。那种痛却并非因自己而起。

        酒还没有彻底醒,他是凭着本能的驱使,凭着身体的下意识下了床,走出房门,走到任延的那一间。

        但是敲错门了……

        那边客人骂骂咧咧地开门,看到安问一脸懵懂而认真地问:“任延在吗?”

        “……”客人没脾气了,“草,谁家小孩儿?!找错人了!”

        任延刚睡了没半个小时,听到声音,直觉是安问,猛地跳下床开门。

        “对不起,”他从来没道歉得这么真心实意又流畅过:“是我朋友……问问,过来,我在这里,你记错门了。”

        安问转过脸,见到任延的那一刻,不顾一切地跑着撞进他怀里。

        任延一手拧着门把手,一手沉稳地抱住他,对门客人的怒气和打量都被他屏蔽,他牵着安问进门,手抹上他眼睛:“怎么又哭了?”

        安问在这一秒彻底清醒过来,哭止住了,在未开灯的房间里望任延:“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任延料想他是又做了有关小时候的噩梦,刚想开口宽慰他,便听安问说:“我梦到上一次我喝多了酒,跟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说你多管闲事,说你自私,说你只想听到我说喜欢你,却不在意我能不能等回妈妈,说就算你死了,妈妈都不会——”

        安问蓦然住口,不再说下去,心口悬着后怕。

        他好害怕“一语成谶”这四个字,即使从现在看,他的这句赌气的诅咒已经不可能再应验发生。

        任延也静了下来,抹他眼泪的手亦停顿在安问脸侧。末了,他极细微地勾了勾唇:“不会,你已经等到她了。”

        “我说的是你。我诅咒你,我说,你凭什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劝我开口说话,我说,就凭你喜欢我?说你别太自以为是。”

        “问问。”任延叫他,止住他的话。

        两人就站在门口,灯始终没开,纱帘外月色暗淡,安问要很用力,才能看清任延脸上的神情,和他眸底的内容。

        但任延的神情和眼神都了无痕迹。

        安问吞咽了一下,目光里有本能而深刻的后怕:“不是梦是吗?都是真的。”

        “是梦。”任延简短地、斩钉截铁地肯定。

        “我还说,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哑巴,可以立刻跟我分手。”

        ‘分手’两个字刺痛了任延,就连这句话里的因果逻辑关系,在今天也能轻易地刺伤任延。一想到安问曾有过一秒是如此看待他的喜欢、如此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就心痛难遏。

        “你当时喝醉了酒,而且我也有责任,我也说了很多赌气的、伤害你的话,吵架的内容没有必要当真,”任延很自然地撒了个小谎:“你不提,我都已经忘了。”

        “是不是很难过?”

        “没有。”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怎么可能让卓望道送我回来,自己在m层抽烟,不接我电话,告诉我还在路上。”

        他回忆得未免太清晰,串联得又如此严丝合缝,任延反驳不了,只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当时难过,但没有放在心上。”

        “对不起,”安问迫不及待地说,双眸紧张地仰望他:“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

        “是吗。”任延笑了笑,改口:“不对,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安问用力点头:“你不会死,你长命百岁。”

        任延这次真的笑出了声:“好,那你陪我。”又轻哄:“怎么突然想起来?”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安问眨眨眼睛,明亮如星:“想到第一次在山上喝了酒,我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来喜欢我,第一次开口说了话,一直叫你哥哥,嗓子疼,让你揉我喉结。

        “想起第二次喝酒,在网吧,骗邢老师我是弟弟,我喝了酒,一直一直想吻你,和你从体育公园回去,你带我去买郁金香,白色的。晚上在你房间,你吻我,很过分,超过了普通朋友的尺度,还说这就是‘试一试’该做的。我被你亲上瘾,根本不想从你房间里离开。

        “想起之后的每一次喝酒和接吻,跟你说的每一句话。我还说……看一眼你的……”安问咬了下唇,那个词难以启齿便略过了:“说好厉害。”

        任延仰面,掌根抵住额头,深深的、克制住的呼吸中传来一声自嘲的轻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

        “不要。”安问言简意赅地拒绝,克制着心跳呼吸了一口,一字一句而坚定地说:“不要想不起来。我都想起来了,我们的初吻,超过界限的每一个夜晚,和每一句——

        “‘我喜欢你’,‘我深深地喜欢你’,‘那么喜欢你’,‘永远会喜欢你’”。

        那时未说出口、却早就已经深刻写在那些非法违规的接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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