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钓者徒有羡鱼情
梅觉楚跟着眇理子在丰捷城的王宫走了一遭。
东梁王宫与神官府截然不同,这里已被搞得乌烟瘴气,昏天黑地,天昏地暗。从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到现在连敢怒的也没有了。
王族为了让神官府放心,还是一如既往地隔三差五地清缴‘反抗者’,稍有异类的声音便成了城墙头上悬挂的孤魂野鬼。
今日又杀了几人,理由也很简单——藐视上神。
当路遇城墙之时,上面沥沥拉拉的原本应会令人作呕的东西却成了梅觉楚特别想吞到肚子里的盛宴,一种毫无节制的欲望和泯灭人性的快感油然而生。
所幸,还有深深地恐惧压制着这一切,不仅有恐惧,还有一种欣慰。
他是以自己的一切换取大祭司的平安,他失去得越多,大祭司就越安好;他改变得越多,大祭司就越强大。
他一直都是如此复杂的活着,无人知晓的活着,他不由得看向身旁的那人。那人也同样复杂而不为人知的活着。
眇理子知道梅觉楚的反噬又发作了,便回复了神光,牵着他步入了王宫。
东梁也知道了那个震惊天下的消息,并接到了邑都王城征太后的邀约,两处连兵合力抗击天圣宫一族,一起攻打大祭司的兵马。
一时间群臣激奋,个个是摩拳擦掌,誓要将外族异类清除人间。
东梁国君请示了幕帘之后的犹如一道光影般神秘而又不可逾越的大国师,大国师悉数同意,并草草地打发了他们。
两人出了王宫,行走在丰捷城的街市。
神以真身现世时不可让世人得观,所以便会时空静止,万物静结。而当他收敛了所有神灵,也可以普通人自居感知世间冷暖,参观人生百态。
两个俊秀高大的身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也免不了人们的评头论足。
没有世人见过眇理子,他也从未像这样漫步人间,现在他只是一个平常不过的人,当然也是个异常好看的人。
前面有好些个卖吃食的铺子蒸汽腾腾,烟囱里炊烟阵阵,冷与热的碰撞交相凝结,精彩纷呈。
稍远处有个冶金铺,传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伴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扬撒冲天。
丰捷城是一个似乎永远严寒的地方,所以这里的缕缕烟火,点点火光给人格外温暖的感觉。
梅觉楚一时感慨良多,放缓了脚步,轻声问道:“你为什么选择了这里?”
眇理子亦慢了下来:“你是说丰捷城吗?寒冷可以让人清醒,时刻谨记自己的目标。”
“目标?”打从在王宫时一直到现在,梅觉楚已经压抑了一路,此刻他愤然道,“既然你与天圣宫的目标是一致的,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赶尽杀绝?”
眇理子道:“坏就坏在,他们想普天之下人人一样,他们还想要成为那样的‘人人’。哼,堕落的一族,神族的耻辱。”
他继而又道:“而我只想这一切都是我的。按我的想法,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难道我治理的丰捷城不好吗?我的东梁,我的天下,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活着,不好吗?这才是一位神该做的事。”
梅觉楚已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那些被你杀害和因你而死的人呢?他们好吗?”
眇理子反驳道:“谁能保证没有流血牺牲?况且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梅觉楚黯然神伤道:“是啊,我们又算得了什么。”
眇理子略带同情地看着他,这个问题他也曾经问过自己,作为高高在上的神他也不知如何作答,一丝感伤飘荡于胸。
只听得梅觉楚又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们来自遥远的星。”
“对,你们就是世人口中的外族异类。”
梅觉楚气不过道:“那你又是什么?”
“我是什么?问得好,问得好!”眇理子笑得惨淡,“我是这世上最孤单的神,无家可归的悲伤的神。”
梅觉楚脸上写满疑惑:“你也来自那里吗?”
“那里不属于我。”眇理子笑得癫狂起来。
“我不管你从哪儿来的,那里不属于你,也不属于天圣宫。先辈们既然来到这里,这里便是我们的家,我会好好地守护这里,我不会放过破坏这里的人,包括你。”
眇理子又傻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你这句话我反而有些开心,你最好不要放过我。”
梅觉楚无心去迎合他什么,只是沉默了下来,没过多久又问道:“那个又来到人间的是谁?他可也是来自那颗星?”
“他很不简单,来历不凡,不受我时空冻结术的约制。不过,不管他是谁,只要来了人间,就得遵从人间的规矩,而我就是这人间的主人。”眇理子目光如炬,“我不会让他回去的。青扬君——不管你在圣境是什么神阶,我都会把你拉下神坛。”
梅觉楚道:“你又要干什么?他与大祭司到底有什么关系?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有没有可能现在的大祭司才是那里来的,而青扬君是冰因的孩子?”
“你也相信他说的鬼话?那位白茗落明明很像她的母亲,水系灵脉传自母亲,而她自己则是木系,只是灵脉尚未觉醒。所以一旦灵脉觉醒,天脉地脉木系水系之灵都会被她崔动。她的情况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与我们所做的祈愿礼无关,是有谁就想让她做个凡人,永远无法进阶成神。”
梅觉楚探问道:“是谁?”
眇理子抬头望向同大地一样白茫茫的天空,似是在回答,也似是没在回答:“圣境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她会乖乖听话吗?”
当初,圣境不容自己的异质秉性四处追杀,也多亏那些自大的神傲慢轻敌,自己得以逃出生天,逃到这里。
他誓要与圣境一争高下,为此不择手段,不顾后果。
千百年来他坚持过、犹豫过、奋发过、失望过、残酷过、仁慈过、不可一世过、妄自菲薄过、无情过、动情过……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圣境真得很累很累。
“你们的大祭司会步我的后尘吗?我竟有些同情起她来。”
梅觉楚觉得此刻的眇理子竟有了一丝人的影子,这一刻他真真地分明是一个人。
“做人做神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难,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试试生而为人的活法。我知道让你舍掉一身神光和荣耀没那么容易。”
是啊,有什么东西值得把一身神光和荣耀舍掉?
如果有,也许可以……哼,怎么可能会有……
梅觉楚没有等来任何回应,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而这个人的解读也是异常的特立独行,要么直白浅显,要么艰深晦涩。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长久的静默和沉寂后,梅冼君从深思中醒来:“不管怎样,谢谢你对我没有秘密。”
但是我们毕竟殊途,只是也许会——同归。
远处几缕炊烟袅袅,日光漫漫,洒在脸上,双眼迷离,甚美。
“走吧。”
眇理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既回了神官府,那一身神光和荣耀便又回来了,金光灿灿,耀眼夺目。近来眇理子的反噬倒是越来越轻了,他便索性把那多出的灵力一股脑地全渡给了梅觉楚。
此时,自远处走来一袭蓝衣,一支手中端着朵含苞待放的蓝彩莲花,那是——朵蓝幻境莲。
当初,梅觉楚来到东梁,便是陷入了朵蓝幻境之中,身受重伤,九死一生才闯了出来。
她上前施礼道:“大人。”
梅觉楚不敢置信地看到她焕然一新了,只是这个焕然一新让人心疼。柔软变得坚硬,温暖变得寒冷。双眼中满满的冰冷与凛酷,只消一眼便让人心冻结,冰封了热血。
梅觉楚的声音极轻极柔:“舍儿……”
蓝舍儿倾身施礼,原本那声兴高采烈的亲切的‘梅子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三个字“梅冼君”。
梅觉楚五味陈杂,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眇理子道:“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和梅冼君都会支持你。”
“朵蓝仙侍告退。”蓝舍儿并未抬眼,转身离去,决绝的背影同样酷寒如冰。
梅觉楚担忧道:“她想做什么?你要让她去做什么?”
眇理子若有所指地笑道:“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真的羡煞旁人,天妒人怨可不好。”
他放空的目光中凝聚着一团火,火光冲向远方。
困在地道中的两人,迂回曲折了大半天,路越走越窄,终于前方没有了路。
往上看去,头顶上方有块四方的板子,烛缨拿手敲了敲,又用力一推,那板子便被掀了起来,有些费力,因为上面铺满了厚厚叠叠的东西。
光线投了进来,新鲜的空气也散了进来。落儿悄悄地向外望去,不由得惊叹。
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偌大的房间,雕栏玉砌,铺装华美,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的桂殿兰宫。不对,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人家所能有的。
这是王宫!这蛇儿原来跟它的主人一样也惯于使诈骗人。怎又一次信了他?落儿顺势将那蛇儿抛了出去,转身就要往回走。
“喂,它刚给你指完路,你就把它扔了,过河拆桥啊。”烛缨让小蛇重回了袖管,“你对我有意见也不能拿它出气啊。”
落儿一时气得好笑:“你也知道我对你有意见,你已经安全回家了,我可以走了吧。”
“你回不去的,这条路只能走到这里来。我当初设计的路线全是单程的绝路,走一条毁一条,所以你想回去找他是不可能的,至于他能不能找到你,那要看那他是否足够聪明和幸运。”
“我还能再信你吗?”
烛缨向落儿伸出手,目光颇为诚澈:“这是本君的寝宫,没人敢随便进来,很安全,上来吧。”
他看着犹豫的落儿继续道:“当时的情形,我只能出此下策。我可不是让你来当人质的,我发誓,发毒誓,若是我居心不良,陷害白茗落,不得好死,万箭穿心。”
既然来到王宫不如就在此了解一下情况,那个地道好像真是有什么阵法,一时还想不出破解之法。红宝的光亮又开始闪烁,王宫应该真有什么猫腻。而且在此可以打探一下桐儿的事情,天恕也一直想找到桐儿,希望他能够顺利地找来。
落儿索性跳了上来:“既如此,你不是想找到桐儿吗?我帮你找。”
“好说,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烛缨把床板归复好,再把上面一层一层地铺整利索。
“你也真是奇葩,在自己的床板下连通暗道,不怕有一天敌人掀了你的老巢。”
“世人只知道本君住在乾安殿,却不知本君并不会在此安睡。”
“那你睡在哪儿?”
“你打听我睡在哪里干什么?”
落儿登时退后了一大步,原本一肚子的问题被生生地憋了回去,还是少说话为妙。
哪知烛缨很周正地微微一笑,深深一揖道:“本君今日灰头土脸委实不是待客之道,他日再重新来过,重行邂逅之礼。”
这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倒使落儿慌了手脚。
一切收拾妥当顿觉腹中饥饿难忍。
“我们先去找些吃食来。”
落儿正在纳闷这国君好生奇怪,吃饭竟需要自己去找,这宫殿内也是空空荡荡的,未见半个人影,突然手边递来了一套衣物。
“呐,为了你的安全,先把这身衣服换了,掩饰一下,本君可不希望你被人抓住,那我就要万箭穿心了。”烛缨说着向门外走去,“我在外面等候。”
不一会儿,房间里变出来了一位俊俏的侍卫。不对,这幅模样似曾相识——这分明是祈雨礼当日出现在神台的人。原来一切的莫名其妙,都是早有关联,看来没有所谓的突然变迁。
这副样子也不行啊,当日那么多人目送青扬君和她一起登了神台,不行不行,烛缨赶忙推她进门,又找了一副可以覆满腮嘴的大胡子,递了过去:“你不知道现在满天下的人都在抓你吗?我有点儿后悔发那个毒誓了。”
“我正打算换副装扮,这个好,正合我意。”
落儿不以为意地接过来,装扮上,瘦骨嶙峋的身材,五大三粗的胡子,倒有些像西北边土外的毛国人。
烛缨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这下应该保险了,走,填肚子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堂,烛缨忽又想起了什么,倒退了几步,在身旁脚边的石景花丛中一顿翻腾,从土中拉出几枚皱皱巴巴的叶子,仔细看去叶片上面刻了字。
“我们回来的正是时候。王宫放出了消息,说抓了一位天圣宫的重要头目,三日后要在南宫门外当众处斩。”
什么?
“这消息可靠?”
“当然可靠,这是今早刚散布的消息,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多年来每逢我不在王宫,都会有一位心腹在此留言王宫的一举一动,什么时间,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毫无差漏。”
落儿急道:“你们到底抓了什么人?”
烛缨宽慰道:“你先别急,王宫应该什么人也没抓住。我怀疑那人就是我们要找的‘桐儿’,太后放长线钓大鱼。”
落儿赞同着点了头,越想越不对劲儿,大鱼?我是谁?长线还是大鱼?
她手中缠丝罗一紧,举到了眼前。
烛缨斟酌着,斜睨一笑:“姐姐是想当长线,还是大鱼?难不成你想当钓者?敢不敢跟我去拜会一下太后?你难道不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角色?
“依本君所看,你们这些外族异类与我们没什么区别,只是你们灵力霸道,若是没了灵力,自不必再惧怕你们。本君只想收归天下之权,王权和神权合二为一,并不想赶尽杀绝。
“只可惜本君的这些话,别人多半是不信的。不信也好,他们的不信只会让本君更加神秘而难以捉摸。
“其实啊,你这条‘大鱼’,我是真想抓,可惜啊,抓不住。”
烛缨说着向前走去,眼角觑着身后的人影跟了上来,面露一丝得意。
行至懿华殿外,可巧碰到了大监。大监远远看到国君,急匆匆地碎步上前:“老奴恭迎国君圣驾,您可终于回宫了。”
“时逢侯,本君今日特来给母后请安。”
大监警觉地看向国君身边的人:“这位侍从看着这般眼生。”
烛缨轻松应道:“这是本君新招募的贴身侍卫。”
大监白了侍卫一眼便也不再追问,只悻悻地布道:“闲杂人等一律在此等候。”
烛缨转头轻声吩咐道:“在此候着。”
大监道:“国君,随老奴来吧。”
大监一路接引,烛缨随着进了殿内,没等大监请示,他先开了口,眼眉稍瞅着帘幕后的内间:“母后近日可安好,可还时常头痛难忍?”
太后正在桌案边,放下了手中的笺函,瞧了他一眼:“算你还有孝心,惦念着母后的风疾,近日已经大好了。”
“那本君便也就放心了,……可本君的宝贝最近有些反常,就是母后送给本君的小蛇,它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自它陪伴本君以来还从未有此状况,它是不是病了,还是……有什么心事?”
这花针蛇还真是与主人心意相通的宝贝,它的旧主要死了,它也寻死觅活了不成?
太后竟有些暗喜,这些年姚烛缨竟未能收服这小畜生,也算是失败。想这世上还有与自己一般失败的人,还有与自己一般体会这种滋味的人,也真是件值得称快的事。
“我们还真是母子。”太后淡淡一笑,突觉此话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妥,便又开口道,“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好了,几天之后它会实心实意地跟着你,不会再有让它烦心之事。”
烛缨迅速捕捉到了这句话的意思,而且他确信自己没有理会错。
“母后,都说这蛇儿灵得很,他当真能渡过这次劫难?”
“那就看你值不值得了。”
此时双方都没有戳破对方,但都心领神会般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好,想找的答案既已找到,可以回去了。
“母后,您没什么吩咐吗?”
“没了。”
“那本君便先回了。”
“去吧。”
烛缨离开后,大监倒是多了几分顾虑:“太后,消息刚一放出国君就来了,事有蹊跷,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太后道:“知不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向来是个聪明的,知道应该怎么做。”
“既如此,老奴也就放心了。”
太后又道:“当初栽培他也是为了利用他对抗天圣宫,不然自己人单力孤,难道要事事亲为?谁知他处处与本宫作对,欲加顽劣忤逆。可惜啊,母子一场,终究也是个没良心的。”
大监压低了声音道:“既如此,太后何不……”
“现在还不是时候,起码他还是一心要对抗天圣宫的,等他完成他的使命,我们再动手不迟。有人替我们做事总好过自己动手。”
大监笑意盈盈道:“是,太后圣明。一切都在计划中,只等鱼儿上钩。”
太后的喜悦转瞬即逝了,又有些哀怨起来:“这么多年了,也就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
大监诚惶诚恐道:“老奴只求在太后身边沾沾贵气,沾沾仙气,承蒙太后看得起老奴,对老奴不舍不弃。”
太后似未听到般,自顾自地重复着:“这么多年了,我的身边也只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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