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凝视片刻,他敛下眉眼,木窗透进来的光线下,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蓊蓊郁郁的影,沉默须臾,他转身对郭修奇说:“李峰和玩具厂约好时间了,年后初六你跟他再去一趟沪市。快过年了,公社到县里的公交车听说要停到初十,这些玩具你先带回去放家里到时候带过去。”
郭修奇嗯了一声,把玩具又重新包好塞到他自己带来的大挎包里问:“价格呢?还跟上回一样吗?”
“不一样,上一回是第一次合作,给他们的是最低的价格,现在该涨涨了。”贺云洲每款都说了个价格,听得郭修奇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过他马上又心安理得了:“就要这么多钱,我听李峰说那厂长还把发条小黄鸡申请了专利,拿了不少奖金呢。”从贺云洲手中接过装了说明书的牛皮袋子在挎包里放好,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行,你放心吧,这一回他们肯定马上答应。”
三个月前他跟作为中间人的李峰拿着贺云洲做的发条玩具找到了沪市的一家玩具厂厂长,那厂长见那只小黄鸡发条玩具不仅造型可爱逼真,而且走路还会转弯,低头啄米,甚至还能仰头打鸣……
不论造型还是动作都惟妙惟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厂长当场就看傻了眼,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不过说要留下来给销售科研究下有没有销路,第二天再给他们答复。
李峰和他都没有表示异议,干干脆脆地放下玩具就回了招待所等消息。
来之前贺云洲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预测玩具厂可能会想办法把样本留下来,然后不给钱模仿生产。不过贺云洲交代他和李峰尽管把样本给他们,并信心十足地保证他的样品如果没有精确的说明书根本无法被模仿生产,或许可以模仿个五六分,但整体性能和稳定性天差地别。
经过研究对比,玩具厂的人当然知道花点钱买技术做出畅销的产品比自己摸索做出个不伦不类的产品合算多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玩具厂的郑厂长和技术科的杨科长就直接找到招待所来了,干脆利落地掏了三百元买下了制作说明书。
这些年,即使是国营的玩具厂也有任务,不仅要达到一定的销售任务,每年上头还有硬性规定要开发出多少款的新玩具以适应广大革命儿童的需要。玩具厂的技术人员接到任务个个焦头烂额,厂里投入的开发资金也不少,但无论怎么努力,做出的产品大同小异,没有什么新意,卖得也不好。
眼瞅着又要挨上头批评,厂里想了个法子,私下向社会征集新的玩具设计,这也是这一次双方能见上面的原因。
玩具厂也有生产发条玩具,但产品大多简单呆板,而郭修奇带来的这个小黄鸡发条玩具灵活好玩还逼真,市场前景不可估量。
花三百元实在太合算了。
郑厂长付完钱之后还诚恳地请求他们尽快再开发出新的产品给他们,技术科杨科长甚至提出让这个设计人员到他们玩具厂上班,工资待遇可以商量,还可以解决落户的问题。
果如所料,这款发条小黄鸡一推上市立刻就引起了轰动,销售一空,连补货都来不及。玩具厂联系李峰催了好几回了让他尽快把新开发的产品送到沪市,甚至说他们可以派人过来买。
不过贺云洲一点都不急,慢吞吞的,一直吊着玩具厂的胃口。玩具厂暗地里估计许诺给了李峰不少好处,让李峰催了贺云洲好几回,终于约定了年后的再一次碰面。
“要不,这次我一个人去沪市?”郭修奇拎着挎包嘟嘟喃喃,“你前期把所有的事都好了,连玩具厂的消息都打听好了,李峰和我只不过跑了一趟腿,结果你赚得还没有我们两个多。”顿了顿又说,“我先申明啊,我不要什么抽成了,我们自家人跟李峰不一样。”
上次去沪市的路费和住招待所的费用都是贺云洲出的,三百元里李峰拿了一百,贺云洲的二百元里除了费用也就剩一百多,自己留了一百,零头的几十都给了他,而贺云洲这一百元还要用来买制作材料了,可以说几乎没赚到钱。
“我跟李峰打了好几年交道了,他人不错,很仗义,该给他赚的钱要给他赚,我们不能过河拆桥,再说他能卖到高价也是他的本事,他拿到钱也知道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嘴会闭紧的。”这件事他虽然已经把风险控制到最低,但他还是要把事情做到极致,而李峰就是挡在郭修奇面前的那面盾牌,避免意外发生。李峰是吃黑市这碗饭的,对好处费背后隐藏的意义自然心神领会。
还有件事他没跟郭修奇说。百来块钱在李峰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之所以愿意拿出时间去跑沪市,去趟这水,是因为他看中了贺云洲的能力,把自己的未来跟贺云洲捆绑到了一起。
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也达成了默契。
贺云洲的眸光若有若无地往窗外瞥了一眼,对面小巷子里小姑娘还在跟那个少年在说话,少年他认识,是清溪村村支书的儿子顾飞航。
挺优秀!
“至于我这边,还是跟原来一样,我给你抽成。”贺云洲再次收回目光,“亲兄弟明算帐,你帮我跑这些都是有风险的,这是你应得的,拿了钱你帮我好好孝敬大伯和伯母,另外再存些彩礼钱过几年给我娶个嫂子。”
郭修奇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没说话。
他爸郭成远自小父母双亡,四处乞讨,一天正好被贺家老太爷在岗山县城遇见。老太爷见他面黄肌瘦,饿得奄奄一息就将他带回来养在贺家,因为跟贺云洲他爸贺翰墨年纪相当,老太太索性让他给贺翰墨当书童,一起读书一起长大,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后来老太太还将他自己的贴身丫环叶青许配给他,并认了他这个干儿子。
谁知一朝变化,贺家作为岗山县最大的地主被抄了家,还好,老太爷在这之前就将贺翰墨送出国留洋了。虽然贺家在岗山县从未欺良压善,对佃农也是合理收租,甚至还经常开仓放粮救济穷苦人家,但那一场斗争中老太爷还是没有挨过去,倒在了批/斗会上。家里的田产和县里的房子都被收走了,只有剩下武阳村的老宅和公社这个很早就转给郭成远夫妻俩的房子。
在斗争发生一开始,老太太当机立断,立刻要求郭成远和叶青夫妇俩跟他们划清界限,免得拖累他们。郭成远夫妇坚决不肯,决定要福祸与共,可是老太太当天要向他们夫妻俩下跪说:“你们只有好好活着以后才能见到翰墨呀。”
郭成远夫妻俩百般无奈之下只好遵照老太太的意思跟贺家划清了界限,到城里当了工人,生下了郭修奇。这期间大家都将这一切变化瞒着在国外的贺翰墨,可没想到终究还是没有瞒过去,贺翰墨也不知哪里听说了家里发生的事,立刻携妻带子回到了国内,而那时的贺云洲只不过才三岁,而贺嫣还在她妈肚子里。
贺翰墨回来没多久就成了批/斗的新对象,一年后女儿才出生不久他也一样倒在了批/斗台上,而他的爱妻当夜就割脉自杀尾随他而去,抛下了一老两小。
那时郭成远夫妻俩在半夜偷偷跑回贺家,将两个孩子带到了县里,对外宣称说是叶青的外甥和外甥女养在了身边,而老太太就在乡下做点针线活艰苦度日。
谁知后来运动风潮又开始,老太太怕拖累他们,坚决地从城里带回了孙儿孙女。
这些年他们一家一直都在私下里跟贺家来往,尤其是他跟贺云洲,几乎都是他们两人在碰面。
回到武阳村的贺云洲才八岁,却从此挑起了养家的重任,还慢慢地摸到了黑市卖起了一些东西养家糊口。
刚开始卖的是他打猎的猎物做成的肉干,再后来是一些他自己做的新奇小玩意,也由此认识了专门在黑市收货的李峰。这一次跟玩具厂的事其实也是贺云洲自己打听到的,不过他没有选择自己去,而是让今年高中刚毕业还在家里无所事事的郭修奇和李峰一起去,并且给了高额抽成。
郭修奇心里门清,贺云洲说这些抽成是风险回报,但他其实早就将危险的事都干了,去黑市他自己去,打听的事他自己打听,剩下的都是安全范围之内的事。
他老郭家欠贺家的,从老子到儿子,都是!
贺云洲从身上摸出个小袋子递给他说:“帮我把这个找李峰卖了,你给我三十五一个。”
郭修奇一看袋子里头装了好几个的银元,眼睛又瞬间瞪大了:“干吗卖这个呀?这可是老太太仅有的一点养老钱,你这么缺钱吗?缺多少我给你。”又拍了拍身上的挎包,“再说,等过完年卖了这些不就有钱了吗?”
“过年了,我要用钱,先把这些卖了。”贺云洲将袋子塞到他口袋里,“七个,卖五个,两个留给你。”其实他要卖银元可以找李峰,这不过是变相给郭修奇钱,听说伯父伯母在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多人明里暗里地说他们跟地主家藕断丝连,工人成分不纯粹,而且家里这几年又添了个小妹妹,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不要。”郭修奇严词拒绝,“我们兄弟间,你老给我钱像什么样子?而且这些袁大头听说黑市上能卖到四十一个呢。”
袁大头当时银行兑换的价格是四元一个,不过黑市上有人以十倍的价格在收。
“多出来的给大伯和伯母过年。”贺云洲蹲下身子收拾玩具,“奶奶说很久没见到他们,想他们和妹妹了。”
郭修奇的鼻头发酸,低声说:“爸爸妈妈也想奶奶了,要不然今年过年带奶奶和小嫣去县里一起过年吧……”
“再等几年。”贺云洲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我相信不要太久,我们大家就能重聚的。”
两人到了楼下的堂间,郭修奇拎起桌面上的一个包袱扔了过去:“这里面是妈给你和小嫣做的过年的衣服,还有一件奶奶的棉袄,妈说奶奶以前老嫌她针线活做得不够好,让她老人家再忍忍,等她赚够钱了去买个缝纫机做衣服给她穿。”
贺云洲的嘴角轻扯了一下,将包袱放进了竹篓:“我会把伯母的话原原本本带到的。”顿了顿忽然说,“哥,我今天先走,你在这呆半个小时再走。”
平常都是郭修奇先走,今天他这么要求让郭修奇好奇了,将挎包往桌子上一放,扑过来想要掐住贺云洲的脖子逼供,却被贺云洲轻轻松松躲过,他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用手指指着贺云洲:“给哥老实招来,是不是去见什么人?”
贺云洲没理他,背着竹篓往外就走,扔下一句话:“记得把门锁好。”
“那我明天就把钱送来,放在老地方,你自己拿。”郭修奇在后面小声喊,然后他站在昏暗的堂间,看着那个高大修长的背影挥了挥手,很久就消失在灶房旁的小门。
他在长板凳上躺了下来。贺云洲不会真的赶着去见谁吧?
他脑子一掠而过对面巷子里的那个小姑娘。贺云洲不会是去见她吧?
又立刻摇摇头。
怎么可能!
他妈前几天在家里念叨说小洲长得是真好看,不过性子也真是够冷,又加上家里成分不好,马上就快到可以相亲的年龄了,到时候怎么办,人家姑娘跟他那样冷的性子能处得来吗。
他当时说:“妈,你该担心小洲瞧不上人家才是。”贺云洲虽然九岁就辍学了,可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还会说洋话,又长得好,跟他一起走在街上,那些姑娘家的眼光都跟手电筒的光似的聚在他的身上,可是他从来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一眼。
他又撇了撇嘴,他都十八了,他妈倒是一点不担心他,却担心十五岁的贺云洲,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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