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匪我所思
“......开元年间,民风富饶近奢,不限坊邸,不论雅俗,共处一室而笙乐相和,醉情风月。”
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走到后院,遥遥隔着一堵墙,便能听到公子宽温有力的诵读声。我俯下身子,一路摸索到窗下,忍住笑意,细细听着他读。
“常闻坊间戏乐,多出自士人文豪之笔,遇妾中心仪者,常不吝挥毫以赠之,乃至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咏之于衢路——”
“就好似: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公子将书一折,反身便笑:“我就知是你。”
我懒洋洋地手枕下巴,赖在书窗上,故意打趣他:“公子好兴致,闲来无事,竟也爱看看风月之书。”
他踱过来,书卷冲我头上轻轻一扣:“这等‘风月’,我不但要看,还要教你呢。”
我被他反击得一噎,脸腾地紧了起来,没等想好台阶下,他突然身子一倾:“咦,你似乎长高了。”
我没好气地踮了踮脚:“你才发现呀!从前我连窗子都攀不上,近来爬窗都不成问题了!”
他爽朗一笑,说:“难怪这阵子夜里总是听到猫儿叫。”
“你......”我又被他调戏一番,却不觉得羞恼,反倒自个儿也笑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当真一个纵身从窗口翻进来,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啧啧......”他假装垂头叹气,“好好一女儿,怎就生得这样泼皮大胆,真是家门不幸啊!”
我大笑:“那是因为先生教得好。”
他看着我,眼睛里渡上了一层和煦的神采:“怕是因为日日见你的缘故,还真没看出来长个儿了。到了秋天就该满十四了吧,竟快成大姑娘了。”
我的脸红了起来。别的都好,我最受不了他这样一本正经同我讲话。
“还记得玉姑姑和你说过的话吗,在青楼里生存,须得有耐力,有胆识,还得有本事。”他慢条斯理的在琴架旁坐下,我瞟了一眼那个小矮桌子,很明显从今日起它就被遗弃了,“你诗书的天赋极好,乐理也通,但都不算技有所长,没有一项出色的本领是不可能独当一面的。”
我又想到了郑举举,想起她那热烈单纯的、脆骨铮铮的、具有异域风情的舞姿。
“我见你学琴的资质尚可,不过古筝,”他皱了皱眉头,竟把那架琴端到了一边,“未免俗滥。”
“丝桐寂静,知音甚少。”
“芦笙雄浑,女儿吹势头不足。”
“琵琶幽怨,不适合你的性子。”
......
我看着他挑挑拣拣,暗暗发笑,装作打了个哈欠。他便也停了下来,笑着看我:“不然,你自己选一样吧。”
我却不急着答他,只侧着头,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悠悠笑着说:“公子,我从前没发现,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不开口,只静静笑着,一手擦拭着琴台。
我越发好奇,凑上前去:“你莫不是楼下说书先生讲的那种瑶台仙人?传说他们自天宫下凡,日行五万里,最爱游历人间、戏弄红尘,吹拉弹唱什么都会,也似你这样,长得细皮嫩肉的......”
突然感觉指腹温温的,似触电般传达到了掌心——我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竟没控制住手,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揩了一把油。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我迅速抽回了手。这一下,气氛颇有些微妙。
我窘坏了,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怎么就情难自控呢?!这下完了完了,他会把我看成是风流女呢?还是咸猪手?
......
“不提我,你还是没想起你叫什么吗?”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我大松一口气,认作是个台阶下:“我可不就叫作天水吗?天天的天,喝水的水。”
我指着自己,装作诙谐的样子对他说:“看到我你就要想到,天天喝水。”
他却不搭腔,皱了皱眉头:“可是前一段时间,你明明跟我说不记得你叫什么了。”
我笑了:“怎么可能,跟你说过什么我都记得清楚呢。”
每一天,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他正色道:“不对。连大堂里的人唤你天水,都是后来我无意间听到的。你从未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是指,你一开始的名字。”
我的笑卡在脸上下不去了,心里甚至有点埋怨他,嫌弃我就直说啊,讲这么一堆让人听不懂的话,好生奇怪。我嘟嘟囔囔地闷道:“我一开始就叫天水,没有别的名字。”
他的回答更奇怪了:“那天我问你的时候,为何活见鬼一样地跑回去了?我以为你取了个见不得人的怪名呢。”
哪里有这事!我想他必定在揶揄我,有点生气地拔高了声音:“就算有,你要知道那个做什么!岂不是无聊?”
“因为我......”他好像要辩解,突然梗住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公子话说到一半便打止,毕竟平常我无论如何也辩不过他。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接着道:“好吧,我们继续商量,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想学什么呢?”
想学什么?
我满不在乎:“随便什么都行吧,只要是你选的。”
没想到他又不答话了,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真有点生气了:“别的都可以玩闹,唯独这一件,你不要把它当儿戏。”
话毕,突然叹了一口气:“怎么同刚来的时候变了许多呢。”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回房间的路上,我依然气鼓鼓的,想不透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的确,要在楼里生存不容易,可这一年半载,我不是已经挺过来了吗?不也还过得好好的吗?——还长高了呢!但又是为何,当我回房拉上门,看到寂静空凉的四壁,那一刻心里蓦的一酸,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你对我来说是那么不同的人。我能撑到现在,不都是因为你吗?
在那条巷子里停下来、回头望着我的你,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因为你看起来有些特别。而我刚好喜欢特别一点的东西。”
你说,你喜欢我。
在这样酸楚的思念里,我沉沉睡去,梦里也全是他那样的笑。看他笑着出现在小巷的尽头,看他笑着点燃灯笼,看他笑着抚扇轻摇,同我谈论诗书。他真似一个仙人,总在我绝望的时候,点起一盏希望的灯来,护着我,抵达下一个路口。
可是梦境里画面突然一变,又换作了我们平时所用的小矮桌,他那侧着的脸转了过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受了惊吓,撂下他就往外跑,推开门,却发现门外竟是滚滚一江水,汹涌澎湃,不待我反应,那吃人的浪头就打过来,一个囫囵把我吞了进去,我在里面打着转,迷迷糊糊中看到公子脱身出来拉我,哪知江潮更加凶狠地朝他扑去——
“回去、回去啊!”
我猛地惊醒,一摸额头,湿漉漉的全是汗。一阵阴风吹来,又冷得我一哆嗦,竟是忘了关上窗子。窗外一片黑漆漆的也看不见月光,此时约莫到了午夜吧,不论前厅还是院子里都安静极了,也诡异极了。
我睡不着了,披上衣服,想要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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