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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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周末过去，朱红周一难得起了个大早，第一个来到教室，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她紧张的看了一眼罗忠诚的书桌，里面还是一样的脏乱，课本垃圾对的满满登登，然而这并不说明什么，要是他想不来，绝不会把所有东西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过一句老子不念了，拍拍屁股就走，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会有。

　　想到这儿，朱红心里一哆嗦，想起上周无意间看到的一场小吃街恶战，怕是他这周不回再回家了，可是不回家又能去哪儿呢，他在学校里又没有床位，这两天正值数九寒冬，天气出奇的冷，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坏了，该不会他就这么离开了吧，朱红心里越想越怕，对着一张白花花的卷子看了半个钟头，除了“解：”之外，什么也没写。手里还攥着那几百块钱，心里暗暗叫道，

　　瘦猴，够胆量，你就别放弃，谁退谁是三孙子。

　　教室里人数渐渐多了起来，可还是没有罗忠诚的身影，眼看着数学老师蹬着尖嘴高跟鞋，被紧紧裹在连衣裙的身体一扭一扭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顶在罗忠诚的位置上紧紧皱着眉头“人呢？又逃课。”

　　朱红再也坐不住了，说道“不是您说的，没有交书本费不能来上课的么，”

　　数学老师一愣，尴尬的笑道“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心眼小的很，还跟老师记仇，”

　　正说着，走廊里想起一阵踢里踏拉的脚步声，一推门，眼见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人正倚在们门框上，一身校服挂在身上，穿成了斗篷，他一抬头，两只眼珠子凹进了眼眶里头，眼神涣散的不堪一击，走了几步，摇摇摆摆，随时都有一头栽倒的可能性，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正是罗忠诚。

　　还没定数学老师发话，罗忠诚主动递上两个月的书本费，打了个哈欠，一眼不发的坐在位置上，不同于往日的酸朽，一股强烈的香烟味呛得朱红踹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朱红正想发问，罗忠诚却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中午饭也不吃，厕所也不上，一连睡到下午三点体育课，这才伸了个懒腰，也不说话，抱着个篮球，跑出去踢足球去了。

　　他周末到底去了哪儿，去做了什么，朱红不知道，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坐在座位上想了半夜，可实在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不过被他的那一身烟味儿熏了整整一天，她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瘦猴该不会意识想不开，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吧？

　　朱红一个人沉思良久，就连老穆进来都没有发现，冷不丁的被他一叫，倒是吓了一跳，

　　“朱红啊，”老穆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这里有一封罗忠诚的信，我想大概是我上周联系了他家长，没想到回复倒是很快，帮我送去吧。”朱红大喜，没想到老穆平日里慢悠悠的，遇见大事儿这么有效率，

　　“噢，对了，”朱红走到门口，忽然被老穆叫住“上次你既然说这小子自尊心这么强，这事儿就不必让他知道啦。”

　　“当然，当然，”朱红目送着老穆的离开，满心欢喜，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操场的方向一路小跑。

　　罗忠诚倚坐在着足球球门旁边，已经过了半个小时，足球别说进门，就是在己方的场地上也没能蹦跶几下，他更是乐的当一个无为的门将，盯着脚下的草坪，小草早已经枯黄了，不怎么用力，就连根都掉了出来，瞅了瞅，扔到了别处，“跟我一样，都是些没有根的东西。”

　　远处的斗大的足球高速旋转着飞了过来，力道是有了，就是准头差点，离球门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砰的一声，飞上了学校里七八十年的老银杏树，晃落了一地枯黄叶子。

　　这银杏树算得上是学校里的国宝级的生物，眼看着球在枝杈上头悠闲的一坐，无论是摇是晃都没有下来的意思，一群学生在下头急的团团转。

　　“找个球再踢一脚，给踹下来。”有人提议道

　　“说的轻巧，要是两个球都挂上了怎么办，赔了夫人又折兵。”有人反对，

　　“那你爬上树把它够下来？”又有人提议道

　　“够个屁，回头被教务处老周抓到了，你救我啊。”

　　“没事儿，这会儿老周不在，我们掩护你。”

　　“滚，摔残废了还怎么高考，你要上你上，我不拦你。”

　　罗忠诚原本坐在草坪上拔草玩儿，听着几个吵吵闹闹的实在心烦，跳将起来说道“都给爷爷让开。”往后退开几步，众人自觉以迎宾的队形排成了两排，刚才还讨论的正欢，这会儿都住了嘴。他足底发力，狂奔了四五歩，离树半米远的地方腾空而起，一跃之间，两手抓住手臂粗的枝干，两腿在空中摇晃了两下，啪的一声正中了树枝分叉的源头，这一脚该是劲道不小，只听咔咔几声，不知道折断了几只树枝树杈，被卡在枝干中的足球下来不说，还砰的一声掉下来一个鸟巢，本该覆巢无完卵的，好在落在了草地上，三四只拇指头大的鸟蛋零落的散在草地间。

　　罗忠诚捡起一枚鸟蛋，观摩了半响，这丁点儿大的玩意也不知道多久才能生出来一个，在多久才能孵化，多久才能长大，造物主真是奇妙，让这么个小东西如此耗费时力的生长，却又如此轻易的就被摧毁。青皮里染着几分黑色，像是个腌坏了的皮蛋，他随手一撇，一个鸟蛋正在碎在了朱红的脚底下。

　　“罗忠诚，你住手。”朱红自己不说不清楚究竟是哪儿来的好心，赶着给他送信，可这会让看着他把一刻小小的生命随手便摔个粉碎，心里说不出来的厌恶。

　　“这是生命，懂么，你尊重一点儿生命会死啊。”

　　罗忠诚眯着眼睛俯视着我，迷离的眼神像是一只恐龙在俯视一只挡车的螳螂，可笑么，也许是的，因为他居然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踩死他们不是尊重他们的一种方式呢？”他说着，一伸脚，将几只剩下的鸟蛋悉数踩碎，找了块儿干净的草坪蹭了蹭鞋底。

　　“那你问问他们，感觉得到尊重了吗？”朱红瞪大了眼睛，

　　不得不说，她从不是个什么爱护动物主义者，平日里鸡鸭鱼肉，红烧的清蒸的，糖醋的，油炸的，一顿不吃就浑身不自在，一天不吃便觉没了精气神，也正因于此，体重也和这般执着一样居于高位，虽然高处不胜寒。可她偏偏对幼小的东西有难以名状的好感，比如小鸡小鸭，甚至一个未出生的小鸟，凭着生命原始而弱小的本能，就敢直面世间千重劫难，自然的生出一丝怜悯，可惜，这第一劫刚刚躲过，就被踩成了春泥。

　　罗忠诚冷笑着说道“那你问问他们，感觉被欺负了么？”

　　朱红一口气堵在胸口，嚷着“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要怎样呢，别人向东，你就偏向西，跟你说两句话，你便拿这些个鸟蛋来泄愤，别人要准备高考，你就要一心退学，有意思嘛，”

　　不想，他也声音大了起来“有意思啊，哈哈哈，别人要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便偏要过独木桥。可不是因为我怕了你们，只是这世上千条万条通天路，我何苦巴结着你们去找南天门，要不是我一贯不喜欢欠债，上周就跑了，还等到今天你来教训我。老子走了”说罢，拍拍屁股，眼看着就要往校门外走去，

　　“你等一下，”朱红喊着，可他头也不回，

　　“罗忠诚，”

　　“罗瘦猴，混蛋，你回来，”

　　偌大的足球场，他一言不发的低头穿过，身旁球也好，人也好，好像都是背景幕布和音乐，一晃而过，不起一丝波澜。朱红却不敢像他一样的随性，生怕一个足球闷在脸上，把原本就不高的鼻子再打下去半分，那可真没办法看了，只好卯足了力气，绕过大半个操场去追他，只可惜短跑一直是她的致命短板之一，当然还有长跑，跳远，跳高等等，她甚至一度认为，如果体育也算作高考一项的话，她就弃权。

　　朱红强撑的跑了一会儿，已经口干舌草，一双腿脚闹了罢工，说什么也走不动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喉咙喷火，眼冒金星，把手里头的信往地上一扔，心里骂道“你个瘦猴子，笨蛋混蛋王八蛋，我好心好意的给你送信，你倒好，累的姑奶奶跑了一整个操场，”其实她哪儿跑了一整个操场，连半个也不到，只是罗忠诚跑的太快，抄的又是近道，她心一急，腿脚身体却跟不上，一身的肉背着扛着实在费力，跑不了几步，就累的直喘。

　　正当她骂的起劲，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臭烘烘的球鞋，一抬头，罗忠诚意外的出现在眼前，拿着一瓶水递给朱红，“别骂了，我这不回来了么。”朱红更气，刚刚追你你不回头，这下装什么好人，赔什么罪，简直就是胜利者的炫耀。朱红把他一把推开，刚想起身，可屁股跟用水泥抹在地上似的，撑了几下，纹丝不动。只好在原地休息一会儿，只是眼睛瞧向了别处，故意不理他。

　　罗忠诚在她身边找了块空地坐下，说道“你知道，鸟巢翻了，大鸟就没法回来继续孵蛋了，它得开始找下一个地基来盖他的自住房。这些个小东西，活不了的。”

　　朱红慢慢的调整气息，争取让自己喘的不是那么明显“万一要是小鸟都孵化的差不多，可以破壳了呢，”

　　“那更加好，没有爹娘的小鸟，等他破了壳，无非就是被冻死，饿死，摔死，还有比野猫大卸八块，你自己说，是这样的死法好，还是从没有出世过好？”

　　朱红一时语塞，想了想，说道“可是你凭什么决定他们的出生的权利，这是小鸟自己的生命，本就应该由他们自己做主。”

　　不想罗忠诚竟哈哈大笑，连拍大腿，捧着肚皮笑弯了腰，“那你说，我们的生命是由我们做主的吗，我允许过他们把我生出来吗，没有，我没在出生证明上签过字，我也没在生子许可证上画过押，他们问都不问，就把我像个球一样踢出来，不教不养，不管不顾，我真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蛋，一出生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朱红呆呆的望着罗忠诚，只觉着眼前这个他不像是她平日里见过的那个狂妄不羁的人，那个人好像对一切毫不在乎，规矩，礼仪，成绩，前途，都轻飘的像一张纸，随手一团，就扔进了垃圾桶，似乎没有软肋，让人头痛却无可奈何。可眼前这个人却突然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在怒吼着，嘶叫着，却格外的真实。

　　“给，”她递过去了一个信封，“不知道是谁寄给你的，我在收发室看到了，就帮你拿过来。还有你上回欠了我一个人情，在水房里还说什么以后有事求你，水里火里都照办不误，可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还找谁去。那齐天大圣就变成言而无信的坏蛋，走哪儿都是个孙子。”朱红把信丢在他手里，转头就走。

　　罗忠诚呆呆的看着朱红的背影，嘴里喃喃的道“你当是我愿意退学的么，整个周末我不吃不喝的在网吧里头帮人家升级赚钱，才刚攒出一个教材费，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现在是有心无力，”他叹了口气，低头瞧了瞧手上的这封信，

　　这信似乎有点儿分量，信封上只有收件人，却没有来信地址，自己已经是个没爸没妈的孤儿了，谁会浪费笔墨时间，给自己寄什么信呢。“罗忠诚”三个字歪歪扭扭，像个刚学会拿笔写字的娃娃。他轻轻打开，一张张百元大钞从信封里飘了出来，吓得他赶紧封住了口袋，悄悄的露出了角，沾着点儿吐沫数了数，足足有二十张。另附着一张字条“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信中所附的生活费足够一个学期的伙食与住宿。望不可重蹈上辈覆辙，好好读书，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父亲的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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