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色扶梯6
沈嫄娴来的第一天，在班级和年级里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去找她说话，想要和她亲近。但赵觅橙没有，包括莫品品也没有。她们都觉得被沈嫄娴抢了风头。但见到沈嫄娴的第一面，赵觅橙就被惊到了。准确来说，是惊艳。所有人都被她迷倒了，连老师都要对她恭敬几分，赵觅橙骤然明白和她的差距是自己暂时不能理解的东西。赵觅橙感到了一种非常迷茫的不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能了解，那是区分自己和沈嫄娴的重要依据，那是仅凭她个人无法改变的，从某个时间点早已经注定的。
“她像个洋娃娃。”
“对啊对啊，真的很像。”
“她的书包也好好看。”
“她的头发也好顺，不像我的总是打结，难看死了。”
注视着讲台上带着羞赧微笑的沈嫄娴，赵觅橙觉得她不应该出现在这，她注定也会离开这。
连米老师看向她的目光也没有了往日的严厉。
“你就坐在钱绮的旁边。”米老师很快给沈嫄娴安排了位置。她抱着新书，很乖巧地笑。
沈嫄娴的位置就在赵觅橙前排，赵觅橙注视着她柔顺的头发，想到自己自然卷显得凌乱的碎发，感到心中变得灰暗。她想和眼前这个像洋娃娃一样高贵美丽的女孩成为朋友。但赵觅橙不会主动说出口的。她习惯了被动与自持。
赵觅橙装作并不在乎沈嫄娴，她仍然和莫品品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关系，不被米老师发现。她们很默契地没有谈到过沈嫄娴。
距离开学过去一周的清晨，赵觅橙穿着普通的外套和鞋子，但沈嫄娴穿着带荷叶边的粉色大衣，和到脚踝的锃亮棕色圆头皮鞋，头发梳得规规矩矩，搭配上她的明媚笑容，无可挑剔，活脱脱像是电影里走出的女孩。
“早啊，赵觅橙。”沈嫄娴站在阶梯上对她挥了挥手。
赵觅橙呆滞地看着她，花了三秒钟才确定她是在和自己打招呼，而不是另一个叫赵觅橙的人。
“啊，早，早啊，沈嫄娴。”
赵觅橙迈出的脚步也悬在半空。她感觉到沈嫄娴身上有一束光。
她记得自己？知道自己的名字？赵觅橙感到受宠若惊。她们之前半句话都没有说过。
“一起走上去吧。”
她们的教室在三楼。
余光里，莫品品背着书包也从楼下走了上来，赵觅橙不知道如何回应，结巴着挤出微笑。
“好……好。”
“怎么不走？”
莫品品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一把搂过赵觅橙。
沈嫄娴站在楼梯的尽头，她朝莫品品挥手，对她礼貌地笑了笑。
“莫品品，你也早啊。”
莫品品定格了，她也被沈嫄娴的笑容震撼。
“早……”莫品品支支吾吾地回答，拉着赵觅橙一股脑跑到教室门口。
两人都是好看的人，但完全是两种类型。莫品品洒脱，自由，古灵精怪，沈嫄娴安静，乖巧，优雅得体。但身边实在没有可以被称为王子的男生。
沈嫄娴类似于公主般的形象撼动了所有人。甚至连赵觅橙担任语文课代表，去办公室帮米老师整理作业，也会听见其他班上的老师和米老师打听：
“你们班上转来一个特漂亮的小姑娘啊？”
原来还有这样活生生的人。所有人都对沈嫄娴感到好奇，觉得她很神秘，但她对任何人都很友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却不让人觉得做作，沈嫄娴的世界，全部都恰到好处。
她记得班上每一个人的名字，最调皮的男生也不例外，她的字迹工整，上课从不说话，对每个人都报以友善的微笑，赵觅橙心中突然有些失望，原来她对每个人都很好，记住自己的名字也是处于礼貌。
沈嫄娴时不时会请教赵觅橙关于一些成语的意思，赵觅橙每次看见她小而高的鼻梁，光聚成一点，像是一个咒语。她想到了自己的鼻子。她无忧无虑，整天蹦蹦跳跳，停不下来，有一次甚至在家从沙发上跳来跳去，不慎摔了下来，鼻子直流鲜血。
这个意外会不会让鼻子变塌？赵觅橙隐隐担心。不能向沈嫄娴一样拥有好看的鼻梁？
赵觅橙把这个担忧和莫品品说了。她说：“你鼻子很好，没有奇怪的吧。”
“算了，即使没撞到，也不可能那么高的。”
“她有没有我高？”
“你说沈嫄娴？”
“嗯。”
“我不知道，应该差不多吧。”
“哦。”
看来莫品品还是在意沈嫄娴的。赵觅橙猜不透莫品品对沈嫄娴的态度。即使赵觅橙和莫品品依然玩在一起，但米老师的话像是一根刺，扎到赵觅橙的心里。她下意识会躲闪过度热情的莫品品。那之前，她们之间的谈话从未涉及过沈嫄娴，她像是一座沉默的禁区。因为沈嫄娴的出现，大大动摇了莫品品的威信，女孩们逐渐被她所吸引，开始尝试模仿她。起初，大多数人都对她抱着善意和好奇。后来，流言蜚语出现了。有人说，沈嫄娴的父母在大城市不要她了，她寄居在亲戚家。
五年级刚开学，赵觅橙和沈嫄娴成为了同桌。
是什么契机，两人开始说话？发展到最后的无话不谈？
赵觅橙记不清了。
她们聊天的内容很多，许多与莫品品不会提及的话题在沈嫄娴面前都能找到共鸣。她也喜欢看动漫，甚至比赵觅橙知道的还多，她去过很多地方。沈嫄娴第一次告诉赵觅橙，绸和以外的世界。她去过北京、上海、香港，他们家在那边都有亲戚，她到绸和来只是因为父母工作太忙，将她暂时寄居在外婆外公家，她小学毕业之前就会全家搬到其他城市生活。她的语气没有炫耀或者攀比，而是在叙述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就像赵觅橙走去上学之前问母亲今天会不会下雨，父亲放学了什么时候来接自己。
“真的吗？”
“真的啊。”
赵觅橙露出了艳羡的表情。她问出了一个所有人好奇但不敢问的问题：
“为什么你会来这呢？”
沈嫄娴仿佛早就预料到赵觅橙的问题，非常得体地抿了抿嘴，说了一个让赵觅橙震惊的答案。
“因为我奶奶生病了，她想和我呆一会。”
“生病？”
“人病了，就会很脆弱。”
赵觅橙很疑惑，什么病？很严重吗？她想继续问，但沈嫄娴听见上课铃立刻坐直了身体。赵觅橙也不由得将注意力放到《自然》课里。
沈嫄娴没有详说，但赵觅橙很感动，也很满足。因为沈嫄娴告诉她，知道了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关于沈嫄娴的事情。
赵觅橙从未羡慕过莫品品，即使她漂亮又聪明，有趣又正义。但她们是同类，没有高低之分。因为她们的家境差不多，吃的玩的用的都差不多。而沈嫄娴像是绸和市的天外生物，她的衣服很美，举止投足很美，表情也很美。她用的东西全是在大城市的父母寄给她的。仿佛在绸和买的东西她碰都不会碰一下。赵觅橙觉得这实在太酷了。
在一次才艺展示上，沈嫄娴表演了舞蹈。她从小学习跳舞，穿着优雅的芭蕾舞鞋，翩翩起舞宛如天使。她登上舞台，身上仿佛笼罩着一束光，她圣洁的身影打动了现场的所有人。在她身后，世界成为模糊的光圈，包括台下眼巴巴看着她的赵觅橙。
和沈嫄娴成为朋友后，莫品品敏锐地察觉到了赵觅橙刻意的疏远，她有些难过，但没有在说什么，也没有挽留，两人自然而然变得不再亲密，不会再相约到各自家玩，去打羽毛球，玩捉迷藏。很快放学也不再一起走了。
在沈嫄娴面前，赵觅橙总有些拘束，她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会惹沈嫄娴不开心，从而抛弃了这份友谊，就像自己对莫品品那样。
跟沈嫄娴的接触，和莫品品被本身的兴趣驱动不一样，是思维被多方位打开的体验。赵觅橙感觉到世界扩大了，自己的生活范围不再是这个商场，那个超市，上学的地方，回家的卧室，而是整个世界。上学放学，许多熟悉的同学，看得出来长大的模样，赵觅橙看向墙上的镜子，唯独看不出自己的。
临近期末的时候，沈嫄娴很郑重地问了问了赵觅橙一句话，直到多年以后，赵觅橙仍记得她脸上生动的表情。她微微颔首，在扬起修长的脖颈，一字一句地说：
“你有梦想吗？”
赵觅橙刚喝了一口水，差点被呛住。
“啊？”
“梦想。”
沈嫄娴又重复了一次。这个词在她嘴里念出来似乎飘散了一股蓝色的魔力。
“梦想啊……”
“没有吗？”
赵觅橙思索片刻，回答：
“有。”
“是什么？”
“我想当个警察。”
“警察？”
“嗯，或者侦探。”
赵觅橙哧哧地笑了，她也觉得是天方夜谭。四年级开始，她开始看《名侦探柯南》，已经入迷了，整天喜欢一些神秘，阴暗，悬疑的东西。那很考验智力，她很喜欢头脑驰骋的感受。
但沈嫄娴用赞许的眼神看着赵觅橙。
“你好厉害。”
“厉害吗？”
“嗯。”
“你整天都在看那个动漫。”
“哈哈。你呢？”
“我要成为舞蹈家。”
赵觅橙被沈嫄娴语气中的力量慑住了。她说得很慎重，似乎看到了自己注定的未来。
在绸和，还有很多不如绸和的地方，许多人都过着灰蒙蒙的生活。除了沈嫄娴和她周围的一切。未来变为透亮的纤维，她伸手就可以握住。
十岁的时候，没有人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父母提及也更多是消遣。在大人眼里，老师眼里，她们都还是小孩子，说的话不用当真。
与此同时，赵觅橙的数学成绩开始直线下滑。之前的老师因为身体不好，在赵觅橙所在的班级和隔壁班之间，放弃了赵觅橙的班级，全班同学都感到一种被抛弃的痛苦。
“我们比不过隔壁班吗？”有男生非常不满。
“就是，我们才好，为什么不教我们，教他们啊？”
“对啊，凭什么。”
每当出现类似的讨论，米老师都会冷静地安抚大家。
“我知道大家有很多疑问，但现在朱老师实在没办法负担两个班级的教学任务，我们很遗憾，但也只能接受，新老师很快就会来的。”
同学们的情绪逐渐得到平复，新来的数学老师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教学水平一般。他通常认为自己讲得很好，但同学们普遍反映都没有效果。赵觅橙听不懂新老师的讲解。引以为傲的分数越来越低。她开始认清，自己并不属于那群“顶尖”的人，自己需要人引领，但父母，同学，老师，好像随时都可以放弃自己。
有群人，他们拥有天生的智商，不需要引导便能去往更加光明，先进，美丽的地方。属于沈嫄娴代表的那群人，更是如此，他们甚至不需要努力。而属于赵觅橙的这部分人，只能通过固定的努力，分享受益，甚至需要依赖运气，才能实现目标，那是遵守原始的规则下的生活，付出，于是，获得，或者，没有收获。不像天生就住在罗马的人，普通出生的他们，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出逃。
赵觅橙的确在沈嫄娴面前感受到了一种新的感受，那种感受让她很不舒服却无法躲藏，那不是沈嫄娴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但她心中的确有了自卑。她逐渐在沈嫄娴面前开始伪装自己。
沈嫄娴会对赵觅橙的事情作出回应，但那种反应很浅很淡，因为她知道赵觅橙对自己的世界感兴趣比她对赵觅橙的生活感兴趣多得多。
正如沈嫄娴所说：六年级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她要转学了。
沈嫄娴挽着赵觅橙的肩膀，面露遗憾地说：“真舍不得你。”
“已经定了吗？”
“嗯。”
赵觅橙内心复杂地思考后，短暂地惊讶后，露出微笑。
“恭喜你啊。”
“恭喜？”
“对啊，这难道不好吗？省城可比这好多呢。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呢。”
“真的嘛，没看出你这么不喜欢绸和，这可是你的家乡哦，不念家的人。”沈嫄娴半开玩笑说道。
“无所谓。”赵觅橙撇了撇嘴，“你看我们每次约着出去玩都不知道去哪里，只有逛超市，多贫乏啊，省城可就不一样了。好玩得多了去了，不会像我们这里这么无聊。”
“嗯，说的也是……”
见沈嫄娴快被说服了，赵觅橙边说边手舞足蹈起来。
“我小时候去过一次省城，虽然没什么印象了，但还是比这好。你看，我们这里的商场，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一两家。没劲！”
沈嫄娴被赵觅橙逗笑了。
“我都没发现你这么幽默，平常你看上去都很严肃。”
“那是我的假象。”赵觅橙不再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好羡慕你，真的。”
沈嫄娴被勾引了起来，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别哭别哭，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嘛。你寒暑假会回来看你的爷爷奶奶啊。”
“对，我父母是这么打算的。”沈嫄娴抓着自己的粉色书包肩带，黑色的瞳仁明亮清澈，她的麻花辫又浓密又顺滑，“我其实很不愿意跟他们过去，这里有我熟悉的一切，我想和你一起上同样的初中、高中，甚至报同样的大学。虽然你的成绩比我好多了。”
“但你比我会跳舞啊，我什么都没有报名学。”赵觅橙自嘲道。
“我还不是被我妈逼的，她说对我好，可我一点也不喜欢。”
“大人们总是逼我们做不喜欢的事。”赵觅橙嫌恶地摇了摇头。
“但你这么乖又听话，成绩也好，他们提起你都夸你。”
“我才不喜欢听这些呢。”
两人走到了分叉路口，赵觅橙向左，沈嫄娴向右。
她们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但是时候分别了。
刚刚升温的友情戛然而止。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周，赵觅橙终于见到了沈嫄娴的父母。如她所说，她的父母都很漂亮高大。沈嫄娴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反而让赵觅橙更失落。她宁愿沈嫄娴是骗她的，不存在那么一个地方，她向往却到不了。
沈嫄娴在父母的带领下办完转学手续，她的父亲开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擦得铮亮，车牌是省城的，她乖乖跟在身后，坐上了轿车。那时候，同学家里有轿车的人还很少，几乎没有。她的父母很友善也很有距离感，像是电视剧里的那种礼貌的文明人。
沈嫄娴上车前转过头对赵觅橙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什么也没有说，便关上了车门。赵觅橙想，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会忘了这个叫绸和的西南小城，包括自己。
她们就此失去了联系。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老师谈起她的时候，不再是班级的一员，露出惋惜的语气。什么都没有改变，但赵觅橙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被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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