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一字一句,钻入耳郭,一遍不够,还要余音环绕,令他将短短两句话反反复复细细碾磨。
仲熙只觉耳根发热。
这说的是何话?何其大胆直白外露?
他重捏起枚棋子,入手的淡淡凉意似在衬得他直观感受,他的手掌都是热的。而后再推翻,原来全身上下都有些热。
莫不是未开窗,夏日闷热。
凤眸顺势去望小轩窗,却是早已支棱开,可见竹林山石。
不知怎地,梁泽那句“我以为王爷喜欢林姑娘这类”忽而浮现眼前。
他霎起烦躁,语气不大好:“本王原想亲口道歉,然你倒好,利利落落摔了门。”
林照无辜:“我可没有摔门,只是正常关门罢了。且——”她停顿,坐到仲熙对面,探身伸指去摆弄棋盒中的剩余棋子。
圆润光滑。
她笑吟吟抬眼,只道:“且王爷有心,何时皆不晚,”
言笑璨璨,几许狡黠。
仲熙看得怔忡,一时竟有一种被她牵着走的感觉,他有些不知所措,力求扭转,遂道:“你既已知晓,何须再言。倒是本王多有疑问,需将你的事说一说。”
林照闻言,端坐身子,神色却是轻松。
“王爷终于问我,我是等了好几日。你想知道什么?”
仲熙见此蹙眉,肃着脸问:“你是环春楼四姑娘?”
“是。”林照点头。
“何时如何逃出的?”
“六年前,我娘将我送出。”
她说得云淡风轻,一句而过,然从环春楼彻底逃出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儿戏。
“那你娘怕是极为厉害之人。”
提及此,林照面上没了笑意,摇头反驳:“不,她很怯弱,到死都是。”
仲熙愣,撼于林照近乎冷冰冰的发言,他试图驳斥:“林照,你如何能……”
能什么?他蓦地说不出话。他什么也不了解,能说些什么。
林照却歪头笑:“王爷你想说我冷血无情,还是自私自利?”
满不在乎的语气,惹得他眉头紧蹙。
林照见他不说话,顿觉无趣,又自说自道:“她怕是比较高兴。”她说着看向他,耸肩无奈似的:“罢了,也好久没有去想过那些事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尽数于你说便是。”
“我娘芝兰,环春楼三大花牌之一。”
-
芝兰长得一副桃花面,眼媚如丝,身姿绰约,甚得凤二娘喜欢,是以细心栽培。确未辜负她一腔重望,芝兰颇受欢迎,公子哥们儿不惜以重金换得一夜相处。
然,芝兰心有郁然,她憎恶环春楼,却仍要日日笑颜小臂揽,她亦憎恶长得魅惑颜,却仍要香脂润膏搽抹养之。
如此矛盾和不得纾解之下,芝兰遇到一人,那人给予她宽慰,容她在宽厚结实的臂弯歇息,令她温柔心泛滥,想自己终得脱解。
并未,并未。
芝兰泪眼婆娑,亲自将幻想撕裂,那人一日间消失,再未来过,她不敢去寻,不曾去问,等待成空后默默接受。身已在泥淖深渊,她愈发痛苦。
生下一女恐是她此生最大的勇气,也是她日后间歇不断的悔恨。
林照从被称为四姑娘起,芝兰就再无法平静以待。
她看不得林照小小年龄,容貌已窥得几分明艳,被来往客人觊觎;见不得凤二娘拉过小手,笑着唤“妈妈的小四”;更忍不得林照逐渐学会环春楼手段。
芝兰厌,她会打会骂会锁林照在屋。
直到林照容颜长开,引得更多来客注目,多有暗中询问何时□□,凤二娘心里骄傲,却也考虑提前□□。花无百日红,女人的美色终有衰败,何不多利用几年。
芝兰偷听后,几近崩溃,再见林照粉面朱颜,她只恨“何须生得好颜色!”
不过惹人摧残,使己堕落。
芝兰计划逃跑,被追赶,被拦截,她哭得妆容花,娇身颤,看着凤二娘,悲戚喊:“妈妈,为何这样待我。”
她自己选择了赴死,出来了便不想回去。
林照在枯草丛遮盖下目睹全程,她娘死了,泪珠子在脸颊无声滑过痕迹,沉于枯草。她想,若是她,定不会死的,环春楼有环春楼的活法,只要想,哪里都可以活得很好。
但她知,或许,这是她娘最好的结果,逃出了环春楼,在广阔的天与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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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照垂下眼眸,长睫扫过,掩去眸中神色,启唇带几分讥诮:“她是不是很傻?总是往自己身上揽过错,长相如何是罪?长得美总比长得丑要好。”
仲熙沉默不言,良久才问:“若是你呢,你会如何做?”
“当真不得逃脱,我便在环春楼好生待着,随心而活。”
“如何能随心而活?身在环春楼,就是没有自由身,被人摆弄。”
林照听此掀起眼睑,与之对视,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如何不能?我若是凤二娘舍之不得,弃之不得,如何不能随心几分?”
话说得不卑不亢,让仲熙几番震惊。
是了,为官中亦是此理,明明最为简单,为何换个领域,他却从未想到。
是否,他也带有偏见?
林照看出他想法,并未出言讽,只问:“王爷是否赞同我方才所言?”
她眸中坚定又澄澈,明明勾人无形,此时却让他不能感觉出一丝一毫的媚。
他心中微动,重重点头。
“有理,本王赞同,是我狭隘了。”
话讫,林照唇边浮出笑,对他的笑,仲熙只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偏了眼。
心脏在剧烈跳动,极其微妙的感受在蔓延,像温吞的小溪流,水流虽小,痕迹尚存。
以至于他将一些从未考虑要了解的话说出了口。
“那你是何时嫁的人?”
林照愣了愣,打趣道:“我以为王爷只是想了解环春楼身份,未曾想原来是真的想了解我。”
话中过于直白,令仲熙无法接话,尴尬之下,幸而林照没有执着于要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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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照半道跑路,兜头一棒晕倒,再醒来时是在黑屋子里,周身是和她相仿的女孩。
这一幕,像极了环春楼的黑屋,里面装的都是新来环春楼待□□的姑娘,不服从要挨打挨饿。身边女孩抖着肩膀低低抽泣,亦有三两女孩抱在一起,她不算慌张,也没有心思去安慰别人,只是沉下心打量周遭。
才至一半,房门嘎吱从外打开,灯光趁势透进来,林照才知现在是白天,随之进来两个凶恶长相的膀圆臂粗男。
林照晓得自己被人贩子抓了去。三日后,她又被买去做媳妇。
买她的是位妇人,年龄不算大,但可见的经事后的沧桑与沉淀,眼神是暗的,总觉得那黑眼珠下藏了什么不可知的秘密。
她将屋子里的孩子一一扫过,最后指了指林照:“就她。”
人贩一见,笑着提价:“你看看长相,要是卖去青楼里也是大价钱。”
林照在被点后便一直观察妇人,嘴唇发青发白,应当身患疾病。她听到那妇人道:“就是她了。”
只是买卖有规,林照是在半个月后送过去的,那是个小村庄,叫峡河,然而人到了才知妇人已死,她要嫁的夫君也在十天前上山迷路喂了狼。
妇人的哥嫂却仍坚持她已嫁来,遂,一夜之间,林照成了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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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熙听罢又是缄默不语,手中把玩着一粒白子,因捏在手中太久,已经变得温热。
“王爷你可听得满意?”
林照同样取了一子,是黑子。她指尖随意地划过黑子圆润的表面。
仲熙抿唇,看见她手中黑子,忽觉燥意,将白子扔进盒中,棋子间相碰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林照将视线从手中黑子移到他脸上。
下一瞬,只听他问:“那你何时离开峡河的?”
“两年前。”
“为何要离开?”
林照挑眉:“受尽苛待,且,他家有一子。”
家有一子。
不知为何,现下凡是林照在往事中提及男性,仲熙额角青筋便跳动。能是怎样,他约有所知。
“还用我再说么?”
仲熙不做声,一时觉得头疼。
林照是以不再继续。
她又挑来一白子和黑子配对,自顾玩着,修项玉颈微折,直入仲熙眼帘。
仲熙嘴唇翕动,又问:“你是一个多月前来的平城,而你从峡河出来又两年,那你剩余时间在哪儿?”
林照手上动作一停,她正在意欲将黑子和白子堆叠在一起,被他突然开口吓到,白子从黑子身上滑落。
她重新摆着,嘴上回着他的疑问:“四处飘荡谋生。早就说,我就是最最最为普通的东殷百姓,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罕见的没有加上自嘲的语气,平淡如水,只是阐述着事实。
仲熙喉结动了动,他目光落在她手上摆放的棋子,棋子圆润易滑落,她怎么都叠不上去,偶尔堆叠在一起,手松开棋子也跟着掉落。
就在林照皱眉想放弃时,一只手伸到眼前,手指修长,她顺着手指再到胳膊,最后到他面上。
“我来试试。”
林照一怔,随即笑开,手指一拢,将二子纳入掌心,而后抬高展开手掌,黑子白子落在他手心。
仲熙收回手,拿到跟前尝试,四目紧紧盯着两个棋子,他先将白子安安稳稳摆放好,再扯着袖子,拿指捏着黑子,小心翼翼放在白子上,尝试松手,欲掉,他又捏住。
林照看得急,探过身去瞧,此时,仲熙调整着放置的角度,觉得差不多时,再次尝试松手,猛一下较稳,随后又倾斜。紧急之下,他复捏在手中,二人心跟着提起,仲熙动了动身子,攒起眉头,手上动作小心再小心,反复尝试着微调微转。
终于,在仲熙保持手指虚握姿势缓缓撤离后,黑子成功稳稳当当叠在白子之上。
林照喜,脸上尽是笑颜,抬目却是相对,仲熙亦是眼中笑意,见到她时,凤眸弯了弯。
她听到他道。
“林照,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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