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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份情终是画上句点。


“我以为你做噩梦了。”薇拉将后背露出来,面朝写字桌。金黄色的日光被分割成无数的菱形碎片,随湖水和春风游荡着,起伏不定。

        温度是恰好的,如果这里有什么东西亟需发酵。

        房屋中的亮光像雪一样刺眼,将所有物品的轮廓都镀上带有旋转刺芒的光晕,形状像六方棱晶。玛尔塔感到大脑有宿醉后的挤压感:一种特殊的痛觉。她模糊不清地从床头柜上抓过装水的雪莉杯,短暂的清凉刺激了指尖神经,但薇拉看见她的瞳孔仍然涣散着。

        “我好像是做噩梦了。”玛尔塔觉得睫毛沉重,一眨眼,断线的泪珠滚下来。她有些惊讶地用手指抹脸颊,冰凉水渍均匀地风干成盐的痕迹,喜马拉雅盐那样粗糙。紧接着,她自然地低垂上眼睑。

        仿佛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都会度过这段真空期:首先,心脏猛得一沉,像屏住呼吸坠入冰湖,浑身的毛孔都在发痒,被刺激般地颤栗着;随之而来的是银幕特效一样闪烁扭动的画面,尽管回忆支离破碎、背景信息损坏严重,但每一处缺头少尾的情节都扣人心弦。

        玛尔塔不敢舔舐充满金属气味的上颚,某种血气上涌,堆积在脑部的血管。她怕任何一个举动干扰到回忆的进程,但努力还是失败了。除了青年炽热的气息、挑拨的语言,这个梦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信息。

        只是一场迎合春天的梦罢了——缄口不言是最佳抉择。

        薇拉·奈尔看着她,露出只有六颗牙齿的微笑。她很少这么对玛尔塔笑,玛尔塔敏锐注意到这一点,那僵硬、礼貌的唇角弧度让她感觉心悸的熟悉。梦里更多的细节被回忆起来:一张飞机上放下的银色桌板、近在眼前的女人卷发、有个男人按住自己的手。

        玛尔塔下意识抬起手,却感觉手心空荡荡的,好像从这一刻开始便缺失了什么东西。而她会永恒感知到那个缺口。她无意识的眼泪更加凶猛,与这温暖的日头并不相称——她所见到眼泪泛滥的季节是秋季,战士们在绿皮火车上与恋人、亲朋好友挥手告别。冷风灌满泪腺,整个眼眶都被吹得发红。

        擅于制香的贵族小姐仍然笑着,仿佛这样就能消除玛尔塔失态的窘迫。

        薇拉上一次赠出这样的笑容,是她送的花束致使玛尔塔过敏的时候。她抱歉地安慰,神圣纯洁的礼节不逊色于教堂祷告。

        过不了几天,从里维埃拉邮寄来的柑橘罗勒、格拉斯试生产的普罗旺斯香水,以及阿尔卑斯山下孕育和提炼出的玫瑰之约小样,桩桩件件都以礼盒封装的形式送到玛尔塔面前。这是薇拉·奈尔天真又心无旁骛的讨好方式,她还没能摆脱幼稚儿童时期专注于分享的欲望。也许在她的交际圈,没有人会真的因为这些小恩小惠碎裂脸上一成不变的虚伪假面,但礼物永远讨人欢心,让人挑不出毛病——更何况是被知名调香师推荐的香水礼盒。

        “也许你需要更大的剂量,”薇拉表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脸上甜蜜的哀愁是紫色的,配合着亮晶晶的眼影闪烁,“无论是快乐,还是安神助眠的东西。”

        玛尔塔的下巴依着薇拉的话语点动,她没有在深度思考,依旧一副没回神的样子。

        “贝坦菲尔先生最近很忙吗?”薇拉状似不经意地提问。她本可以在玛尔塔醒前去询问佣人,但他们一定会四处讨论她的行为。为避免不必要的暴露,还是从正主女儿口中得知比较稳妥。

        “是的,但我不确定具体内容。他行色匆匆,也不允许我跟着。司机开车的方向是某个基地,我很确定。大概是最近有什么实验和研究要忙。”在放空状态下,玛尔塔一刻不停地输出信息,仿佛这样能使自己空旷进风的胸腔被填补。

        她突然抓住薇拉的手:“不要安眠的熏香,有什么可以帮助回忆梦中内容的香水?”玛尔塔眼窝底下因睡眠不安而浮现的青色的血管吓到了薇拉。她又抽回手,显得对自己刚才的冲动茫然而无所适从。终于,她从高高的床上走下来,将脚伸入拖鞋,打算洗漱清醒一下。

        “有,”薇拉肯定地回答,好像要给玛尔塔助长信心,打破空虚不安的感觉,“梦幻香草。”

        梦幻香草,薇拉·奈尔在两天之内调配出的、仅有六毫升的香水。她结合被胁迫时得知的信息,预料到玛尔塔睡眠的问题出在梦境实验上。尽管猜错了前因后果,但她还是想到了一个连环的计划:让玛尔塔看清自己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以玛尔塔的性格,她绝对会深入挖掘、分析背后的因果故事。等到时机成熟时,跟随玛尔塔去基地寻找梦境实验的证据,她便能顺利完成任务。整个时间周期最长也不过一周。

        于是,梦幻香草中加入了致使人多梦的成分,包括加强记忆力的香料。

        薇拉允诺今天之内便会差人送来,玛尔塔则依旧被愁云惨淡的氛围笼罩着,薇拉不得不留下来陪她谈一会心。一个下午,玛尔塔都没发觉薇拉动了她的写字桌——那雕饰花纹的抽屉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秘密资料,只有和「弯刀先生」的信。

        薇拉随意翻看几张,不能理解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和内涵。在她看来,没有殷实府邸而私许的海誓山盟令人难以理解;不为人知且无人艳羡的结/合是为家族蒙羞;谈论哲学和不切实际的玫瑰引人发笑;两个浪漫主义者的书信往来酸腐不堪。

        她没有陷入爱情,亦从未让爱河之水湿了自己的裙摆:对亲生的姐姐,她没有丝毫同情与怜爱;对待未见过面的主教,她也谈不上喜欢。十六岁便结识的玛尔塔小姐,提及她,薇拉也只是在各大社交场合承认至密闺友的身份。

        论心底有多么珍惜、喜爱,她没有底,失衡的感情像填不满的黑洞,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一颗心在永远漂浮着,无依无靠、没有归宿,也寻找不到栖息地。所以她轻易地抛弃亲情、友情,无知幼童一样嬉戏人间、玩弄人心,从不考虑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

        有的香水从调配之时就缺失了重要的香料,比如紫苏、薄荷,亦或者是迷迭香、鼠尾草。它们的香气不再有层次。薇拉·奈尔就是这样一瓶香水,天生的感情缺陷让她对人情世故不再敏感,却给予了恩赐般的调香天赋。

        姐姐滚落时的血/液不像香料一般能带给她敏感的知觉,于是她直截了当地那样做了,地下室陈腐浓郁的香味淹没了她离开的背影。

        这一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与玛尔塔的友情。如果她们之间也有一封信,那这段情终是在信纸上画下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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