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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年之约


到底还是找来了。天影是何等角色,能容她几日清闲,已是侥幸。

可春行有什么错,要无辜替她死。

阿饶好像看到春行满心雀跃地捧着这块鹊纹蜀锦,朝贫巷笑嘻嘻地走来,她想给好姐妹做件过冬的衣裳,可她拿不定主意,是做褙子还是袄衫。

这样时兴上好的料子,稠庄多是不摆在外头的,只会留给年年在庄里花了好些银子的大户,独一份儿。

春行要与佟茵茵争好姐妹,什么好东西,她有了,都要给阿饶。

傻姑娘!

“不好!”阿饶来不及更升悲泣,伴着心咚咚地几声重拍,起身飞跑出了院。

然她并没看到,里屋二室,另一处还倒了两人,四壁并无打斗痕迹,连油灯都稳稳置于桌前,此两个天影的小娄娄,怎会是他的对手。

入夜的如归阁,莺歌燕舞,夜夜笙箫。一条街,最显贵,最阔绰的公子爷们儿皆在这儿。

阿饶一口气跑过来,凝了一身冬季的汗霜,当看到如归阁灯火通明似江月时,方安心落意,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既然还在开门迎生意,老板娘应是好端端的坐镇厅堂。

可怜春行……

刚落了心,又不由酸了眼。

下辈子,赶早投个好人家吧!

瞧着如归阁门前迎来送往的披帛,有红有紫,春行喜欢绿的,同她藏在名字里的颜色一样。

阿饶埋头,把泪藏进衣襟里。已过了一日,只剩一日,阿饶觉得自己该早些走了,以免再累他人。

可她该给春行砌墓立碑。

她心下明了,若无那人在暗地里的帮阻,天影早寻到她了,江都也早变了天。

孤身美人临街而立,亭亭之姿略显忧容,如是,该好生道一次别了。

闹市欢歌,有孩童逐乐,情人赏灯,姐妹簪花,妇人逛集。

一片群像杂音下,阿饶理了理衣裳,两手交错而叠,放于腹间,一脚退了半步,双腿屈膝,躬腰,低首。

这儿真热闹啊!热闹得,竟无人在闹市中发现举止不常的她。

她隔着一条街,对如归阁的招牌,鞠躬拜三。

一谢花姐养育之恩;

二祭春行在天之魂;

三愿如归阁长乐福安。

此三,是阿饶唯愿,她自知像她这样的人,再有不得其他非分之想。可惜,她恐怕无能为花姐养老,替花姐梳头,给花姐磕头,以报极天的养育之恩。

绵软的步子,不舍地往后挪了挪,后脚跟艰难地堆起了泥。人都说江都花城,本无昼夜之分,阿饶满眼涌入的眼花缭乱,是她关于此地最后的记忆。

好多年后,这个总是梨花带雨的,土生土长的江都姑娘都未回过故乡,未再探如归阁。

转身,阿饶给心下了定契,不看,不回。她像一株孤弱的木棉,只一身单薄的素衣,裹着又软又绵的心。

刚走过几间铺子,忽然,有惊叫,狂啸声乱作,桌椅碗杯碎地一片,女人的尖声混杂着男人的惊吼,从她刚刚来的方向传出,外头的人只知道发生了事,有人吓得躲远,有人围看热闹,直至有一群俏丽的姑娘从如归阁跑出来,当街跪地大喊:“救命啊!死人了!死人了!”

哭声滔天!

烟花酒地,偶也有为争姑娘闹出事端的,即便是丢若干人命,也有。

阿饶想往那处想,可偏偏是在今夜,偏偏是在如归阁。她若不亲眼去看一眼,不亲眼看到花姐还活着,绝不走。

脚调转了方向,当即撕了心中定契,回了头。

一阵急促地小跑,把阿饶又往如归阁的门前推了推,可她刚要去扒拉人群时,一只不大不小的手抓住了她的腕,直将她拖得离人群远远的。

那人戴冠,男子装束,可周身不素,是个富贵公子哥?在抓住阿饶的手腕后,另一手甚至抱住了她的身。

阿饶惊得差点当街叫唤,可那人的脸离她愈来愈近,直至附在软小的耳边重重道了一声:“阿饶,别去看!”声音携着半腔哭委,击溃了阿饶最后一道侥幸之盼。

此刻,阿饶哪里还听得进去其他,满心满眼只有如归阁那盏盘顶的月灯,既耀又红,她要去看看,即便是收尸,即便是身死。

“你若想整个如归阁血流成河,便去吧。”哭腔散了,是呈怒的狠劲儿。

身失了重,阿饶稀里糊涂跌入那人的怀,她不由抓紧了那人的袖,再不想放手,可嘴上却放肆着哭哭啼啼:“茵茵,你快走!我会害死你的。”

那夜,花城江都最有名的妓馆出了大事,如归阁老板娘花自怜不知自哪儿惹了杀身之祸,那些早忌她生意红火的妓馆老板戏虐:“虽死得不明不白,可仇家好歹给她留了个全尸不是。”



登高月影下,有黑影于一城屋檐跃动,这一夜,日不暇给,终于静了。

立冬在即,檐上结满了霜碴儿,脚一沾,溜了人的魂。

“佟姑娘已把阿饶姑娘带走了,你可放心。”吾悔单脚立在檐边,不知怎的,他心也跟着这话放了不少。事儿终于到了头,人也终于让他找着了。

不对!是净空找到的他。

檐顶的人闻言心下宽松,可嘴角的弧度,如何也平不下来。

“若是今夜走,七日就能回长隐。”吾悔试着盘算归途:“若是明日……恐得八九十日吧!”

脚尖只剥碎了一角冰碴儿,可跟着滑了一溜的土,净空不解:“一夜而已,何以多了一二三日?”

吾悔撇嘴,稳立如松:“今夜你若下定决心,咱们一鼓作气,也就回了。”眉达拉着,想到不好的情况:“若是拖到明日,你不定得多生出几分不舍来……”

净空短呵!怎么?自己的心已昭然若揭到连吾悔也能揣测了?

只自己还困在里头,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月落了半轮,天色沉沦不清,真是有些迟了,扑朔的夜里,吾悔有些立不住,追问:“今夜到底走不走?”

“不走。”答未迟疑半分,净空明明早有答案。

“我说嘛!你舍不得,还是得拖到明日。”喟然而叹,已不奢求再多,能走就成。

“明日也不走。”又说。



吾悔急了,往檐顶跑了两步,问:“那几时走?”是要因一个女子,耽搁到宓宗被围灭吗?

净空的唇腔里,被咬出了印,脚的凉明明直冲了顶,可他并不觉。这吾悔,怎么老是要问到底!

几时走?

明日过后吧,他许她两日,少一分,一厘,都不行。



第二日,灵沅寺门前凉落,厚谆正拖着不窄的身,一遍一遍拾着地上的落枝。枝叶干瘦,巴掌肥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年都是,一岁一枯。”他嘴里嘀咕,每起身,都要扶着膝盖,歇好一阵再弯腰。

枯枝落叶扫不停,可寺里没了年轻的小和尚,他得亲自照料,不能让人闲话灵沅寺没规矩。

香火事小,可在佛堂里,一句不中听的闲语,都不该入佛像的耳。

有些人,生来就观佛道,修佛登莲不在话下。有些人,有心无力,佛缘未到,只这一世好好侍奉莲下,清扫佛堂,换来世的与佛结缘。

厚谆体胖,心自然宽,他灵沅寺虽与佛法正宗的宓宗天隐相差十万八千里,可宓宗掌尊不也做出那些有误清规的糊涂事吗!

如今,全天下都坐观,武林会如何处置,宓宗会如何处置,天佛究竟会不会饶恕这盏亮了四海云洲的心头灯。

两人匆匆登上台阶,行至厚谆身前,带来了一阵风。

厚谆一怔,虽只识一人,倒不惊愕,抱枝腹间,行了礼:“住持回寺了,贫僧这就请他出来,姑娘且先等等。”看来,他已跟灵一提过了。

阿饶想叫住他,她们此行并不是这个目的,可若能看一眼,说上一句话,也算是了了今生的遗憾了。

厚谆步子蹒跚,还抱着一摞枯枝,背影行得极满,太艰难。

时间不多,想想还是算了吧!

“大师,不用了。”阿饶叫住了他,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沙哑:“我此行……是为求大师帮个忙的。”

厚谆刚转过身,就看见递上前来的一方水粉绢帕,和一条翠绿披帛。

“我想请大师,为花……为我娘,和姐姐,超度亡魂。”

绢帕是花姐的,披帛是春行的。

阿饶无能好好安葬她们,只能已她们的生前物替骨身。

厚谆大惊,枝散落一地,再要捡起来,又要费好些力了。可还不及问,后有脚步声逼近。

“花施主与灵沅寺结缘在先,不用姑娘嘱咐,本寺也该行的。”灵一是个极瘦的僧人,眉及眼尾,两颊深陷的厉害,独一双瞳目,大放异彩。

阿饶贪心,想一眼把这人的样貌全刻映在心,然匆匆一眼,实在是强人所难。

“住持。”厚谆听吩,见灵一点头,他方接过阿饶手中的女人物件。

“多谢大师。”佟茵茵替阿饶言了谢,遂轻扯信女衣角,表意该走了。

阿饶闭了闭眸,眼皮跃动不止,作别:“告辞。”之后,无话,亦真的告了辞。

两行身影皆单薄,可好在有伴,便让人放心些。否则她一个小女,该怎样避世逃杀,置身安宁呢!

“阿饶!”灵一站在阶梯之上,即便两眼光辉,亦枯影单薄。

“贫僧佛根浅,可亦会为你诵经祈天,这一世的苦难,望顺达彼岸。”说罢,那一躬佛礼,只为阿饶行。

阿饶隔着长长的梯,觉得自己实在受不起,于身于名,都不该。可她在那道枯影素语中,好像得到些什么。

灵一大师,是要自己放下对出家人的执念。

可阿饶,因这一回头,眼里的水蓝翠绿更浓,她似看到寺门旁的两条倩影,一影打扇,一影挥帛,对笑嫣然间,如在世般挥霍。

“茵茵,净空在哪儿?”阿饶忽拉住旁人的手,问话。

“阿饶……”佟茵茵欲劝,都到这份上了,实在不必。

须臾间,阿饶仿佛换了色,劲力抿齿,面目不温,她松了手,续言:“我不见他,他既让你带我走,那你也替我带话给他,一年后,我要看到贫巷的桃花盛繁满天,一年,他得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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