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与君重逢(十)
她强迫自己定定神,打开账册,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笔五百两的花销。
这是她送给黄县令府里管家的,不过是想通过打点,去见父亲一面,结果,送钱时,他答应的痛快,过后连个水花都没有。后来也有再找过他,结果连人都见不到了。
第二笔,是一项一千两银子的支出。
这是她各种托人,去寻门路时的花费,那时的她,骤闻父亲入狱,但凡能搭上的门路,砸多少钱都要试一试。
后来才发现,那些人不过是见她“有病乱投医”,趁机讹诈。
第三笔,是一项五百两的支出。
看到这一笔,她还是忍不住默默地叹口气。
那时,她已经知晓了真假账本的事情,就想着去乡下寻找证人,如果村里的根本就没有人买“高价粮”呢?
她想得简单,去村里问一问,说不定就能收集好证据,父亲就得救了。但当她真的去做了,最先震到她的,却是一个个皮包骨的稚子,庄稼尚未成熟,他们只能采野菜充饥。有些孩子,怕是饿极了,挖出野草,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往嘴里塞。
那一刻,她忽然醒悟,这赈灾粮究竟意味着什么。
原本只是一个概念,但当真实的画面一幕幕冲进眼底时,她止不住地颤抖,她忽然升起一股罪恶感,往日里,她觉得不合口就倒掉的饭菜,化作铺天盖地的山洪将她淹没。
她还没有回过神,就被几个汉子推搡着,他们凶神恶煞,口气狂狷,不让她再靠近村庄半步。
当她回过神后,就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分明是不想她拿到村民的证词!
回到家后,她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托人买米,送给那些吃不起饭的人家,另一件则是,再托另一波人去寻找证据。
最后,她还是拿到了一些证词,却少的可怜,因为她并没有看过那本假账本,如果这些人本就不在假账本中呢。她原本想得是只要收集大半,就足以说明问题。
沈竹音继续向下看去,手中的算盘噼啪作响,却时不时地算错数。
她再一次强迫自己定定神,却是徒劳,她知道昨夜的梦境吓坏她了。
她忍不住想,如果她再去求柳清渠,他会允许她再看望一次父亲吗?
沈竹音想,若要把事情办成,她就不得不讨好柳清渠。如今的柳清渠对她恨意未消,她还是要小心一些。
她回忆起过往,柳清渠还住在沈府的日子。记得有一次,三人一同吃“团圆饭”时,柳清渠多吃了几个生煎包。
想来柳清渠是爱吃生煎的。不如做一些生煎包带给他。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说不定他吃得开心就能答应自己,再去看望一次父亲。纵然不成,也想求他找个大夫给父亲看看伤。
打定主意后,沈竹音掀开门帘,朝外走去。
她唤道:“杨嬷嬷,碧珠,好久没有吃生煎了,咱们做一回生煎吧。”
到了现在,沈竹音还是想瞒着她们,不想让她们担心。
杨嬷嬷笑着回应:“好。”
杨嬷嬷永远都是一副慈祥的样子。她已经半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大半的眼珠,反而趁得整个人更加温和。她眼角细细微微的褶子反而平添了一份岁月增长后的从容。
当看见她的时候,她一定是嘴角噙着笑意的。
碧珠也是个小吃货,听到“生煎包”,眼睛一亮。
碧珠人长得小巧,一张娃娃脸,月牙眼,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罗裙,就像田埂里肆意生长的野花,虽然小小的不起眼,但有着蓬勃的活力。
“好呀好呀。我之前还跟杨嬷嬷学过呢,这次可以大展身手了。”
沈竹音迈步走到她跟前,点点她的额头。
“你呀,就是一个小吃货。”
“我这都是跟小姐学的!”
沈竹音故意打趣她:“你还学会顶嘴了!”
杨嬷嬷看着二人打闹,心里忍不住开心。她是看着沈竹音长大的,也知道如今沈知越入狱,沈竹音心里压力很大。
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是一脸郁色,唯独跟碧珠说说笑笑,心情还会好一些。至少,脸上能见到笑得影子。
若要做生煎包,那必然少不了和面和调馅料。
于是,三个人分工,杨嬷嬷去揉面。沈竹音与碧珠负责调肉馅。
这次的生煎包选择做猪肉葱花馅儿。做生煎包最重要的是里面的汤汁。
这就需要准备好猪皮冻。将猪皮冻一同打碎混合到馅料里。只有这样,最后煎出来的生煎包,才会吃上一口,里面就会噗呲的冒汁。鲜美可口的肉汁汁香四溢,简直是人间美味。
碧珠如今和杨嬷嬷学着做菜,学了个五成功夫,瞧她有章有法,利索干脆的,沈竹音都有些不好意,自从沈府出事后,已经没什么主仆之分了,沈竹音感念她们的不离不弃,一直陪伴。
碧珠调馅时,将剁碎的猪肉馅,猪皮冻搅散,再加上点儿食盐,猪油,姜汁,黄酒,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一会儿。
那边杨嬷嬷的面团也揉好了,她向来手脚麻利。
她将揉好的面团先是拉成一个长条,再随手揪下一个个大小相似的小面团儿,最后将一个个小面团用擀面杖擀成一张张薄薄的皮儿。
她们在院子的柳树下,支起张木桌,三个人围在一起就开始包生煎包。
此刻也快到了晌午。沈家小院里,洒满阳光,一片亮堂。夏风吹过,带来一股暖融融的温度,同时将那两棵柳树的枝条轻轻拂起,连树上的叶子也簌簌作响,仿佛在低语浅吟。人走到阳光最盛的地方,还要半眯着眼。树上的蝉儿总是不知疲惫的叫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累。
三个人扯着闲嗑,手中动作不停。没多大一会儿,一个个白白胖胖的,类似小包子一样的生煎包就整整齐齐地码在竹帘子上了。
煎生煎包要用平底锅,于是沈竹音取出许久不用的平底锅,将它擦干净。炉膛里的火已经点燃,直接把平底锅架到炉子上。
等到锅里不见水珠后,倒上一层油,再将一个个小生煎包放到锅里。看着差不多的时候,浇上一层水,再撒上点黑芝麻,加上盖子焖上一会儿,最后开锅撒上葱花。于是,一锅香喷喷的生煎包就做好了。
沈竹音决定再做一个鲜菌菇鸡汤,一同带过去。她请杨嬷嬷帮忙,把昨天买的那只鸡用刀剁成小块。她则从篮子里挑选出些新鲜的菌菇,并将它们切到根部,再用清水洗干净。
做好这些后,将焯过水的鸡块与新鲜的菌菇一同放入砂锅里,再放上些葱姜,倒上适量的水后,合上盖子即可。
这个时候,碧珠忽然走了进来。
“小姐,咱们院门口有一个篮子,里面还装了一些吃食。”
“谁送的?”
碧珠也是一脸困惑,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门口只有一个篮子,不见一个人影儿呢。”
沈竹音心想,这个时候有谁会这么做呢?思绪转了个来回,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来到了院门口。
碧珠手指一指,说道:“小姐你瞧!”
沈竹音看到了,院门口的地上果然有一个竹篮子。里面盛着一个个鼓溜溜的油纸包。通过的外包装上的印字,依稀可以分辨出来,这些分别是吉来居的五香卤牛肉,飘香居的烤鹅,西街高氏的五香糯米糕,东街刘氏的芙蓉糕。
这些都是沈竹音最爱吃的食物,父亲没出事前,她还在顾家时,顾长昭经常给她买来吃,试图讨她的欢心。
沈竹音忍不住冷哼一声。她向四周望了望,发现一百米开外的百年榆树后露出了一角白色衣袍。
顾长昭就躲在榆树后面。
碧珠顺着小姐的视线看去,那一角衣袍自然落到眼里,哦,原来还是顾小人。
“小姐,要不要我再拿扫把,把顾小人扫走?”碧珠有些跃跃欲试。
“不必了,他既然没有凑到门口,我们也没必要白费功夫。”沈竹音不想再理顾长昭,也不想在他身上浪费一丁点时间。
“那这一竹篮子的吃食怎么办?”
沈竹音瞥了地上篮子一眼,直接说道:“喂狗。”
“喂狗?”碧珠一脸诧异。
“隔壁孙家不是养了一条大狼狗吗?把这些都拿给它吃。”沈竹音说得干脆利索。
百年榆树那边传来“擦擦”的声音,像是衣袍与树干之间的摩擦声。
树后的顾长昭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他靠在树干上,抬起头,看向繁密的树叶,不禁露出苦笑,阿音,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他是真的知道错了,此生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签下那一封休书。
而他心心念念的沈竹音未再看榆树那边一眼,直接转身回院子里。
碧珠提着篮子往隔壁走。她有些不舍,这些可都是顶顶好吃的美味啊!就比如这飘香居的烤鹅,那可要排上大半天的队才能买到。再比如这芙蓉糕,每天可是限时限量啊!
但一想到是顾小人送的,好像也不是那么香了。怎么能吃顾小人的东西呢?他那么坏。
还是给狗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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