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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人/牲


“二十年前,大周与东魏的成平之战,两位是知晓的吧?”

        见二人点头,应飞鸿继续道:“大周王师当年从京都长驱直下,势如破竹。直到兵临成平郡外,遇到成平百姓的拼死抵抗,为东魏军队争取了足够的时间稳扎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居山,从而保住了当时羸弱的东魏王朝。”

        独孤伽罗接道:“否则,按当年正阳军的气势,一口气打到东魏帝都都说不定。”

        应飞鸿赞赏地瞧了娇小姐一眼,没想到深闺女子竟也知天下事,他点点头:“不错。当年成平之战,大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不想败在成平,败在关居山。”

        “东魏内斗渐熄,新帝与东魏太后齐心协力一改前朝颓势,修生养息,国力渐强。要想再来一次浩大的战争已没有可能。”

        没有一举拿下东魏是仁宗生平最大的憾事。独孤伽罗当时虽年幼,但依然能体察到父皇当年壮志未酬的郁郁寡欢。

        “不,若不是仁宗壮年早逝,说不定来个二次南征也未可知。”应飞鸿并不完全同意独孤伽罗的观点。

        应飞鸿到底只是个流寇,发动一场国与国的战争耗费的人力物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哪是说二征就二征的?

        独孤伽罗也不与他多争辩,只遗憾地摇了摇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父皇此生一统天下的宏图注定无法完成。

        应飞鸿与独孤伽罗二人你来我往,一句接一句。雍久听得认真,也没机会插嘴,好不容易两人都静默下来,才轮到雍久说两句。

        “天下一统不见得就比三国鼎立强吧?”

        独孤伽罗和应飞鸿齐齐看向雍久,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雍久立马举双手投降:“我随便说说的。私以为如果一个地方的百姓安居乐业,那么无论她们在哪位君王的治下,其实都无所谓,不是吗?”

        独孤伽罗挑眉不语。

        应飞鸿从一开始的诧异变得若有所思:“斟兄所言不无道理。”他指了指囚笼中的女子,“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些女子便是最好的罪证。”

        “这话怎么说?”

        “此话怎讲?”

        雍久和独孤伽罗同时问道。

        “因兵阻成平,正阳军统帅秦长峰气急败坏,一怒之下,命人不惜一切代价攻克成平郡。占领成平后,秦帅命人屠城,男人全部斩杀,女人则全数充做军妓。”

        如此残忍!这位秦老将军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忠义爱国那可是刻在脑门上的。

        哪个武人不佩服他少年骁勇又老当益壮,哪个周人不感激他保家卫国、戍守边关几十年?

        “对于那些成平魏人来说,秦帅是个恶魔。她们的母亲、妻女都被充作军妓,生下男孩即淹死;生下女孩则长大后继续在军营中做军妓,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应飞鸿声音哽咽,他是周人,从小听着秦帅的英雄故事长大,骑马打仗平天下是他从小的梦想。直至家中突变以及落草后的阅历让他明白,世间正义有时只是部分人的正义,却是另一部分人的灭顶之灾。

        有些梦想听着伟大,其实内里丑陋不堪。

        “这些便是那充为军妓的魏女?她们又如何在此?”独孤伽罗的着急询问叫应飞鸿刮目相看,看来这位贵小姐还算心善,并未完全泯灭人性。

        应飞鸿摇头:“第一代的魏人军/妓大多已死。这些人是她们的后代,因不堪侮辱抑或是先天不足,精神都有些失常,就被军队卖了平州当地做人牲。”

        军妓生下的女孩必有军中之人的血脉,却分不清是谁的。如此难免会□□,近亲□□生下的再下一代便极可能有精神问题。有的看着年龄极小,却已痴痴傻傻,想来便是这个缘故。

        “据我所知,自仁宗泰安十一年起,便废了全国的人祭和人牲之习。何来军队卖人牲一说?”

        泰安十一年,独孤伽罗九岁。

        她清楚记得,当时父皇经常夜不能寐,痛苦不堪。后得护国寺主持点化,广积善缘,发善心、行善事,又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了人祭与人牲,父皇此后的日子才算安生些。

        “明面上是废了,但移风易俗之事没有时间的积累哪那么容易改掉。平州部分地区仍偷偷保留着用活人祭祀神灵的习俗,一般奴隶买不到,但军队里流出来的疯傻贱奴,却还是能买到的。”

        朝廷只对军人、武器、粮草等进行造册,军妓是所有奴隶中最低贱的一类。她们的存在低到尘埃,连记录都不会有,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人问津。

        只要军队中的军/妓足够军人享用,各地军队自然乐得卖出年老色衰、神志不清的军/妓,以饱私囊。

        独孤伽罗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的黑泥,又抬头看了看那牢笼中的女人,除了可怜,她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原来如此。”雍久眼角红红,长叹一口气,“是应兄救下了她们?”

        应飞鸿点头:“我落草在此,也是偶然一次发现正阳军偷偷将人运往肥如。这些人实在可怜,我不愿她们被如此对待,既然被我看到了,自是要拔刀相助。”

        说话间,有几个野人也入了山洞,咿咿呀呀,是来送饭了。

        应飞鸿拿着竹棍依次敲木笼,笼子里的人便从最角落跑到笼门口,蹲下,鞠着手等饭吃。

        “这个山洞暖和又安全,我能做的便是给她们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再多的,我也没办法了。若是哪天她们好了,我便放她们出来干些简单的活。”

        应飞鸿指了指送饭的野人,“喏,就跟她们一样。”

        他认真将饭菜平均拨到每个碗里。当绿林多年,也抢过不少东西,但这“一大家子”人,糊口实在难,不然应飞鸿的寨子也不至于那么寒酸。

        “应兄心地善良,他日必有后福。”雍久帮他一起将饭分了,又道,“此间事,绝不是你一人的责任,我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应飞鸿哈哈大笑,一掌拍在雍久肩上,差点将她拍出血来。

        “我就知道,斟兄敦厚,必会施以援手。但我此次带你们二位来这里,目的并非如此。只是见不得贾小姐人上人的姿态,想叫你们来看看这人间炼狱罢了。”

        闻言,长公主羞愧难当。

        确实,若不是应飞鸿带她来这里,她又怎会知道这人世间、她引以为傲的太平盛世、在大周朝的一个阴暗角落里,竟还有这般惨绝人寰的景象。

        这些女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用手抓饭吃,又用手捉身上虱子,与那山间牲畜无异。

        尽管独孤伽罗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良奴有别、贱奴如牛马,但亲眼见到与她一样,同样是人、同为女人的她们竟过着这样的生活时,长公主的内心是说不出的震撼和内疚。

        长公主愧疚于她治下的所谓盛世光景不过虚幻,依然照不尽现实中的每一处无奈。她深深的无力感中还夹杂着一丝辛酸和悲凉,这是同为女人的物伤其类。

        更可怕的是,她们的母亲、祖母也经历过同样的悲剧,这份悲哀世代流传,永无止境。对她们来说,又何止是悲哀,更是深深的绝望。

        人,或许,不该分三六九等吧?

        只是,这念想稍稍略过心头,独孤伽罗就天生地排斥。若是人不分三六九等,那她长公主又算什么?她与那芸芸众生又有何区别?

        独孤伽罗内心激荡、思绪万千,但面上表情始终淡然,看起来冷静又冷漠,似乎一切与她无关。

        一直有在留意长公主的雍久看她如此模样便没来由地生气:“飞鸿又何必对一贵小姐抱这种念想。她们那种人向来高高在上,如何能感同身受。或许你说的对,非得叫她们做上几日奴人,才能真有体会吧。”

        雍久阴阳怪气的模样着实令人尴尬,应飞鸿见独孤伽罗脸色不好看,心想两人昨晚刚那啥啥,自己可别再添乱了。

        他看得出斟兄是喜欢这位贾小姐的:“咳咳,好了,饭也喂过了,看也看过了。我送你们下山吧。”

        上山时,二人是被蒙着眼牵上来的,下山时,却完全不同。一人一座竹轿,前后各有两个野人抬着。

        三顶竹轿很快到了山脚下,雍久同应飞鸿告辞:“告辞了,多谢应兄款待。”

        雍久从袖中拿出两张银票,递给应飞鸿。

        “呵,斟兄这是瞧不起我?”应飞鸿自是不肯接过。

        “飞鸿不要推辞,梅花寨,我还要来的。下次来时,可得把这寨子整气派点,咱们舒舒服服地把酒言欢,我还想听听你的故事呢。”

        雍久将银票硬塞到应飞鸿手中。

        “我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应飞鸿不再推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次招待不周,下次你们来,定叫你们吃得好、睡得香!”

        雍久笑笑,与他抱拳作别,忽似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我认识一位大夫,医术高超,还知道些能工巧匠。等到了肥如,我便飞鸽传书,叫她们来你这儿,希望能对寨子有帮助。”

        应飞鸿呆呆地眨巴着眼:“没想到斟兄竟如此了得。”他改抱拳为长揖,“我代梅花寨上下谢过斟兄。此生,我应飞鸿能有你这样一个兄弟,值了!”

        一旁的野人们似乎也听懂了,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地围着雍久转圈圈。最后将她一把抬起,抛上天又接住,如此三个循环,将雍久整得头晕目眩。

        “斟兄勿怪,她们是喜欢你啊!”应飞鸿大笑,瞧着雍久被折腾得头晕目眩,悄悄揶揄道,“斟兄如此体弱,恐怕不得行。贾小姐一看就不是普通良人,但她心眼不坏,斟兄还需努力啊。”

        雍久面色苍白地瞪他一眼,对方佯装吓坏一般,同野人“逃”回寨子去了。

        遥望一行人抬着三架空竹轿远去,长公主沉吟道:“此人甚是有趣。”

        “人家可是要抓你为奴的,殿下还觉得有趣?”雍久牵过马车,将包袱放进车厢,搀扶着长公主坐进马车,“殿下的过敏可有好些?”

        一口一个殿下,再加上方才在山洞里的话,独孤伽罗自是知道这人又闹别扭了。

        不过长公主此刻的心情也不舒坦,懒得去与她分说:“昨儿用了大粒儿盐,身上红疹都退了。”

        大概是好了。没想到一到山下春暖花开的地儿,又开始打喷嚏。

        “殿下赶紧进车里吧。”雍久无奈地看了眼满天柳絮,“过敏源难查,不过我猜殿下的过敏不是源于这柳絮,便是那花粉。好在带了大粒儿盐。”

        雍久扬扬手中瓦罐。

        “我就说你这是什么东西,宝贝似的带着。”独孤伽罗接过瓦罐,小心平放在马车里。

        瓦罐虽粗制滥造,与宫内的瓷器那是云泥之别,内里装的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此刻却是独孤伽罗的救命稻草。

        “多亏那几个野人朋友帮我们准备了,不然我都想不到。”

        说完这句,两人便都不作声了。

        一个在车辕上,一个在马车中,方才的不开心酝酿过后终究还是化作无言的尴尬在二人间蔓延开来。

        雍久放下车帘,抬起马鞭,正欲赶车,车厢里传来轻轻一句:“本宫会好好考虑的。”

        “驾!”

        尘土飞扬间,雍久笑得灿烂。她很清楚长公主的那句“好好考虑”意味着什么。

        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还是有良知与同理心的。这样说来,要不要……不行不行,滤镜碎了就是碎了,有些人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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