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虎、鹿、人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碧绿的荷叶上下起伏，荷花与莲蓬随风摇曳，花朵的清香飘入了禅房，顺着呼吸直入肺腑。
尘曦合上了书卷，脸上挂着微笑，心中无比平和，回头看了看滴漏，发现时辰不早了，这才把书卷好好收了起来。
走出房门，传过走廊，来到前院，庙中僧人悉数到齐，他找到自己的位置，闭目静待，等晨钟敲响，朗朗的诵经声在风中回荡。
早课做完，尘曦来到后院，院中已有不少沙弥聚集，稍等片刻，所有沙弥集齐后，管事才开始吩咐今天的任务。
没出意外，尘曦拿到的是挑水，与伙伴们在水池边拿起木桶，他不由得想起了小老虎：“这么久没下山，也不知那家伙怎么样了。”
走出寺庙，奔跑在熟悉的山间小路上，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得无比清晰，纵然山路崎岖难行，他也能够如履平地。
偶尔有新来的小沙弥，踩在青苔上险些滑倒，他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及时出手将人稳住，显得游刃有余。
不多时，队伍就来到山下，可在这时，众人都发现了不对劲，往常聚在溪边喝水的鹿群，此时全部不见了踪影。
沙弥们议论纷纷，尘曦隐隐觉得不妙，一道淡淡的血腥味，随着微风飘了过来，所有人都闻到了味道，脸色纷纷起了变化。
“罪过罪过！”沙弥们双手合十，默念佛号，有年长的师兄站出来道：“前边有情况，我们过去看看吧！”
人群中，尘曦脸色阴晴不定，随着大部队小心前进，心头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很快，众人来到了溪边的树林。
霎时间，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望见林中的景象，不少人没忍住吐了起来，剩下的人也是脸色发白。
只见林中鲜血淋漓，满地都是鹿群残骸，血肉已被吞噬殆尽，只剩下红白色的骨头，一头猛虎正在撕扯着一个鹿头。
见到有人接近，猛虎放弃鹿头，转身面朝众人，匍匐着身子后退，发出威胁的咆哮，一转身就钻进了密林里。
看见猛虎的那一刻，尘曦心头猛地抽搐，但看清它的面貌之后，他又稍微放下心来，一股愤怒油然而生。
连他也不知道，这股落差感从何而来，兴许是恐惧的事情并未成真，没有心理负担，故而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愤怒的不止他一人，不少弟子同仇敌忾，大叫着冲上前去，想要追逐那只猛虎，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下一刻，一阵咆哮声响起，此起彼伏，一头头猛虎从草丛里探出头来，隐隐将众人包围起来。
在虎群之中，尘曦见到了那想见又不想见到的身影，一头成年猛虎叼着血淋淋的鹿腿，威风凛凛地站在石头上。
纵然模样变了许多，他也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救的小老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面对，愣在了原地。
但沙弥们可没愣住，见到众多老虎现身，也不由有些忌惮，开始围成一个团，有修为的释放元气，没修为的手舞足蹈，大声呵斥。
兴许是见到对方人多势众，不好对付，自己也刚好吃饱了，虎群慢慢向后退去，消失在了密林中。
随后，众沙弥挖了个坑，将鹿群的骸骨埋起来，或许他们也知道，在他们走后，虎群又饿了的时候，还是会把尸骨刨出来。
心理安慰罢了……
回去之后，尘曦就生了病，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头一次生病，脑子里浑浑噩噩，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麻木的跟随着人群。
寺里的医僧来看过，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道是心病成疾，相熟的僧人也来看望过，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脑海中不停回放的，只有满地残骸的树林，和那头叼着鹿腿的猛虎，还有多年前与小老虎打闹的场景。
老和尚是最后来的，本以为他也是来看望和劝说的，不曾想，他一进屋子，就直接关上了房门，从背后取出了一根戒尺。
紧接着，二话不说，抄起戒尺就往尘曦身上狠狠来了一下，浑浑噩噩的尘曦，顿时就被剧痛惊醒，从床上跳了起来。
但老和尚没想放过他，又是一戒尺抽下，尘曦疼得浑身冒汗，光着脚在屋子里乱跑，但怎么也逃不过戒尺的袭击。
“停！停！别打了！”好一阵，老和尚才肯罢手，此时的尘曦，身上已是青一片紫一片，几差点没哭出来。
“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吧！”老和尚不动声色地收起戒尺，开口道。
尘曦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即再也没忍住哭了出来，身心俱疲，瘫倒在床上声泪俱下：“长老，我杀生了！”
“杀生？这时何缘故？你且道来。”老和尚波澜不惊，在他的身旁坐下，一只手拍着他的脑袋安抚。
随后，尘曦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道来，老和尚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你是说，你救了虎，虎杀了鹿，所以相当于你杀了鹿，你杀生了，后悔了是吗？”
“不是，我只是……”尘曦摇了摇头，抱着脑袋沉默半晌，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只是很难过。”
“你觉得老虎辜负了你的信任，不应该吃了那头鹿？”老和尚接着问道，尘曦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老和尚笑了，反问道：“可是老虎本来就是吃肉的，你不让它吃鹿，那他不是得活活饿死？你又何必救它？”
尘曦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很久才低着头，天真的回道：“它也可以吃虫子，吃鱼不是吗？”
谁知老和尚突然翻脸给了他一戒尺，尘曦疼得大叫起来，老和尚却还嫌不够，想要继续出手，尘曦连忙问：“长老！我又怎么了！”
“混账！谁教你的歪理？”老和尚有些恨铁不成钢：“众生平等只是说说的？鹿是生命，虫子和鱼就不是生命了？老虎就不是生命了？”
“不说这些，花草树木同样有生命，菜园子里的蔬菜水果也有生命！我们天天吃的食物，哪种不是生命？”
“这……”尘曦被老和尚这番说辞惊呆了，便见他自顾自继续道：“我们每日食用这些生命，难道不是天天在杀生？”
“别以为动物比植物高贵，植物只是成精的机会少，不是没有，世间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无论贵贱。”
“说什么植物没有生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更何况，生命形态千千万万，就是我们呼吸的空气中，也有无数的微弱生命。”
“你可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之间，有多少微弱生命死于非命？这些难道就不是杀生？你怎么能心安理得？”
“每一种生命的存在，都是以消耗其他生命为基础的，正如老虎吃鹿，鹿吃草，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是自然之道。”
“我们要做的不是逃避，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直面罪恶，故而，我们敬畏生命，敬畏食物，不做浪费，让生命的付出更有价值。”
“故而，我们常怀罪恶，多行善事，不做多余的琐事，减少无所谓的行动，竭尽所能减少自身的杀孽。”
“故而，我们不自杀，不自残，不自怨自艾，不虚度光阴，受戒持戒守戒，使生命更有意义，你说我为什么打你？”
“弟子受教了。”尘曦低头双手合十，只觉身心轻松了许多。
“那你可有了答案？”老和尚问道。
“这……”尘曦面目难色。
“没关系，人生路漫漫，总有破厄时。”老和尚摸着他的脑袋。
“尘曦，你来这里，也有二十年了吧？”他突然问道。
“回长老，已有二十余一年。”尘曦如实回道，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
“二十一年了啊。”老和尚唏嘘不已，脸色严肃了许多：“我且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闻言，尘曦面露错愕之色，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犹豫许久后，还是摇了摇头：“长老，弟子认为还不到时候。”
若是今天之前，老和尚说要收他为徒，他绝对毫不犹豫答应，可现在他的心思之乱，根本没有拜师的心情。
“不，我觉得正是时候。”老和尚回道，给了一个主意：“不如这样，佛门弟子正式入门之前，都会回家一趟处理凡尘俗事。”
“你无家可归，不如游历天下，自己去寻找问题的答案，等你回来之后，再做答复如何？”他如是道。
尘曦思虑了片刻，久居深山二十载，他对外界也有些好奇，于是双手合十拜谢道：“谨遵长老吩咐。”
次日清晨，尘曦离开了寺庙，身无旁物，老和尚给他收拾了个包裹，给了他半月的干粮和水袋，一张附近山林的地图。
此外，还有两串念珠，一叠经书，一根赶路的禅杖，两身换洗的衣裳，一个化缘用的普通钵盂。
临走之前，想了想，给了他一枚佛印：“出门在外，偶尔也要变通，此物是佛门身份象征，能免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阿弥陀佛。”尘曦双手合十，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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