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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识(一)


苍松劲柏,清雪漫漫,思过崖外一派庄严肃穆之气,半空中,两个戒律堂巡视弟子盯着山崖入口处的一抹白影,窃窃私语。

        “今天什么风,竟然把藏雪圣君他老人家给吹来了?”

        “好像是萧洛师叔在讲武堂剑术课上与人斗殴,打伤了同门,被罚来蚀骨泉浸泡三个时辰。”

        “啊……那罚得不轻啊,上回楚师叔泡了半个时辰,就哭爹喊娘的,给他师父丢尽了脸面,三个时辰,啧!哎对了,你要不说,我都忘了萧洛师叔原来是藏雪圣君的徒弟了,圣君闭关十年不见踪影,该不会也和我一样,忘了自己还有个徒弟了?”

        “也许,大概,可能,但是也不一定,听说萧洛经常会满身是血地从炼魔谷回来,似乎都是圣君授意的,不杀尽谷中魔物就——”

        一双寒凉的目光瞥过来,私语声戛然而止。

        “对,对不起……”他们八卦得兴起,竟忘记了这些自以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悄悄话,会一字不落地飘进大乘期修士的耳中,其中一个弟子拽了拽另一个的袖子,慌张地几乎从剑上掉下来,“圣君,我们只是恰好路过,不是故意打扰您的,这,这就走!”

        言毕,也不待对方有何反应,两人便化作影子,屁滚尿流地跑了。

        不远处,一株压满了积雪的千年老松下,一疏淡的人影静静立着。

        苍穹派藏雪圣君江岁寒,大乘后期修为,半步成仙,天下第一人,衣如白雪,发若霜溪,容色清冷,风骨琼秀,就那么俏生生地往古松下一站,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晕染出一道极其惊艳的轮廓。

        江岁寒收回目光,隽秀的桃花眼里透着委屈,表示也不是他想大冷天的站在雪里挨浇,实在是事出有因,不得不行。

        他掌中,躺着一卷翠色如洗的玉简,正以极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几行字——

        【世上只有师尊好】任务开始,苍穹派长老江岁寒,舍己为徒,一切为身负天魔血脉的大反派萧洛服务。

        当萧洛因血脉问题遭人非议时,把他护在身后,遮风挡雨;当萧洛遭人暗算,误入魔窟时,为他只身犯险,尽毁修为;当萧洛渡劫不过,亟需协助时,对他以身相许,斩除心魔。

        江岁寒心想,区区本是良家子,从来卖艺不卖身。

        可玉简只管发任务,不管照顾他心情,那几行字大喇喇地摆在那,毫无商量,动也不动。

        江岁寒叹了一声。

        其实,他本不是这里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经历过一次生死之后,莫名其妙两眼抹黑,再一睁开就到了一个冰天雪地的山洞里,除了自己,周围一个人没有,懵懂地稍一动作,就碰到了这卷该死的玉简。

        苍穹派,江岁寒,萧洛。

        这三个词,足以证明他现在的处境,正是不久前熬夜看完的仙侠小说《灭世魔神》,文中的大反派萧洛,身为天魔族的最后一代,被逐出魔域,流落人间,七岁时被当时的正道第一人,藏雪圣君江岁寒捡回收为徒弟,满以为能得到大佬师尊的青睐,余生再不倥偬,谁知,江岁寒此人生平就两个爱好——

        闭关,虐他。

        因血脉太过强大,萧洛被天道下了七道禁制在身上,禁制打开前,庸庸碌碌与普通弟子没有两样,江岁寒不明就里,揠苗助长,将他扔进炼魔谷中折磨虐待,往往这次的伤还没好,下次的新伤就又添上了。

        十年,萧洛对他的恨意与日俱增,连做梦都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最终,萧洛血脉暴露,遭正道诸门围攻,绝望之下,禁制破除,入杀戮道,回到魔域称王称霸。

        萧洛天生性情残暴,嗜杀嗜血,在苍穹派时还收敛一些,叛道之后简直疯狂无比,带着手下魔众血洗曾经的师门,一剑轰开藏雪圣君的洞府,当着天下人的面,弑师证道。

        “师尊,魔就是魔,再怎么教化都没有用。”

        “我是天魔,生来就要与你们为敌,将你们踩在脚下。”

        “师尊,对不起,当年,就当是你瞎了眼吧。”

        书中,萧洛在弑师前说的最后几句话,正在耳边阴魂似的徘徊,江岁寒冷得微微打了个颤。

        “这样的人,你让我对他以身相许?!”江岁寒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

        许是嫌他烦,玉简抖动两下,消失了。

        江岁寒:“……”

        没记错的话,书中藏雪圣君是修无情道的,胸中不存半点儿女情长,无情无欲,一心向道,雪衣霜发,高冷孤绝。

        整个人仿若冰雪雕就,不掺一丝杂色。

        怪不得方才那两个弟子,只是被盯了一眼就吓成那样。

        江岁寒摇摇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

        重获新生自然是好的,可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说,就很骑虎难下。

        算了,不管是龙潭还是虎穴,先去看看再说。

        江岁寒抬起手,将掌心的师徒契覆在思过崖外的灵印上,一股凉凉的像水流的触感滑过,灵印识别了他与萧洛的师徒联系,脚下莲花光阵一闪,再落地时,他已被传送到了思过崖深处。

        此地不愧是让弟子悔悟过错的,终日愁云惨淡,阴风呜咽,时不时还有雷鸣电闪砸下,从里到外阴惨惨的,让人来过一次就不想来第二次。

        江岁寒在一片枯败的老树林中穿梭,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惴惴地注视着头顶阴云,生怕有天罚降下。

        他从小畏惧雷鸣,每次狂风暴雨天时,都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拉上厚重的窗帘,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听不见为净。

        这恐惧说不上是哪来的,大约是上辈子干了坏事,被天打五雷劈的后遗症。

        江岁寒面上神情淡漠,实则心里慌得一笔,好容易依着原主记忆,转过十七八个弯路,来到了蚀骨泉附近。

        今天下午,萧洛因劣性不改,殴打同门,被罚到这里受刑。

        蚀骨泉,是苍穹派初废除经脉和死刑之外,最凶最狠的刑罚,没有之一,专门用来对付不走正路或欺师灭祖的叛徒,凡是浸泡入水中的有罪之人,必须承受千万把尖刀同时凌迟一般的疼痛,就算是修道者较凡人忍耐力更强,也总不乏有疼晕在里面的。

        此刻,覆满白雪的青石间,一汪泉水清透如洗,水中,一个清瘦的少年低头抱剑,靠在泉畔的一块冰冷石头上,竭力忍痛。

        书中描述,萧洛虽是反派,但相貌极好,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执一柄魔刀孤饮,半生伶仃。

        他侧身倚在石上,薄薄的单衣贴在肩头,勾勒出一副极其锋利的线条,仿佛衣下裹着的不是肌骨,而是一把刀。

        萧洛为人张狂,容颜极盛,骨若山川铸就,面如芙蓉新生,尤其是左耳下一点轻轻浅浅的丹砂,端的斯文是他,妖娆也是他,两种极为矛盾的色彩在一滴薄红小痣中,融合得天衣无缝。

        前襟微微散开,雪落在他白皙的锁骨上,美得惊心动魄。

        江岁寒一瞬不瞬地盯着看,几乎没有办法把眼前的病弱美少年与书中的残忍大反派联系到一起。

        忽然,头顶一记明晃晃的电闪落下,喀喇一声,就打在他脚边不到一尺的地面。

        瞬间,江岁寒脑海一片空白,从小对雷电的排斥恐惧之情倏地炸开,整个人都不对了,双腿不受控制地瘫软,一个趔趄,就落入了清凌凌的蚀骨泉中。

        扑通!

        重物入水的声音极大,惊动了正在受刑的人,萧洛睁开眼,竟看到了一抹陌生到极致却又熟悉到极致的白色身影——

        江……岁寒?

        “唔……呃!”一声颤抖的呻/吟在耳畔响起,像是疼痛难忍。

        若刚刚萧洛还有一点不确定,那现在,彻底认清是江岁寒无疑了。

        蚀骨泉从来只惩罚有罪之人,无罪之人入水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

        苍穹派看重传承,“教不严师之惰”这六个字,也正经被写进了门规戒律,规定凡是结过师徒契的,弟子入水受罚,若师父也一同进去,就是自认教徒不严,有罪该罚,会自动替徒弟承受一半的痛苦。

        其实这一条,写了跟没写并无区别,因为能被罚进蚀骨泉的不肖徒弟,基本也已经把师父气得半死了,谁会想不开来替逆徒承受这一半痛苦?

        三个时辰,躺着晒太阳自是溜得飞快,泡在蚀骨泉里,可当真是度日如年。

        任是萧洛再能忍,也被折磨得精疲力尽,原想就这样独自捱过去就算了,可万万想不到,一向不在乎他死活的江岁寒,竟也要进来凑热闹。

        这是走的什么路子?

        “师尊,你……”萧洛望着那咫尺之外的霜白发丝,一头雾水。

        江岁寒却只是想死。

        疼,太疼了!

        泉水冷得透骨,刺破皮肤,扎入骨髓,身体仿佛被撕裂,下一刻又被重组,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

        不久前看萧洛泡在水中,似乎也不是特别疼的样子,谁知道等他亲自进来试过,才知道是这么难以忍受的光景!

        一半,这才一半!

        江岁寒没空感慨对方令人发指的忍痛能力,光是现在加诸在他身上这一半,就足以让他生不如死了。

        一盏茶没过,细密的羽睫下就不争气地落下泪来,唇被咬破,手指抱着胳膊,指甲深深刺入皮肉。

        原主再怎么无感无欲,那也是原主,江岁寒本人只是个无辜的穿书者,二十年从未遭过这么大的罪,甫一触及,猝不及防。

        他害怕被人发现端倪,硬咬着牙不敢出声,就那样呜呜咽咽地哭着,靠住青石,疼得缩成一团,衣衫浮在水面上,像一朵朵盛开的雪莲。

        萧洛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

        其实,与江岁寒会入蚀骨泉来为他分担痛楚相比,萧洛更为不理解的是,四海唯一一位成功斩除七情,以无情道修至大成的圣者,居然因为一个小小的蚀骨泉,疼哭了。

        这与山下娇生惯养的普通凡人,有何区别?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藏雪圣君,此刻满脸泪水,透出种别样的脆弱。

        江岁寒唇瓣打抖,模糊地问:“……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萧洛摇头,一字一顿,梦呓似的,“师门规定,蚀骨泉之刑一旦入内,就要受完全程,中途不得反悔,除非有长老特赦。”

        “那,那我……”我也是长老,我,自己赦自己。

        萧洛乌鸦嘴不停:“师尊,你是戴罪之身,不能自己赦自己。”

        “……”江岁寒绝望之极,狠一用力,下唇咬出一片血印。

        什么人啊,你才戴罪之身,你全家都戴罪之身,我初来乍到,要不是因为你,怎会遭这般无妄之灾,好疼,都怪你,呜呜呜呜呜。

        堂堂藏雪圣君,在蚀骨泉里哭得这么凶,就是再给萧洛几个脑袋,也想不通这其中关窍,从前再是怨怼,这一刻也难免不生出一点怜惜。

        他小心地探出一只手,想去为对方擦擦泪。

        “别碰我!”江岁寒冲他吼了一声,凶巴巴的。

        “是,师尊。”萧洛连忙低下头,不上前了。

        池子里哭得再凶,那也是藏雪圣君江岁寒,半步金仙,天下第一人,是修真界不可动摇的威严。

        萧洛身为弟子,这点自觉还是有的,垂眸退到一尺外,毕恭毕敬。

        江岁寒痛极了,从穿书伊始被强迫安上好师尊任务,不得不接近未来可能会杀了他的大反派,一直到现在在蚀骨泉里受刑,委屈越垒越多,心酸无处述说,激得气血上涌,意识朦胧,脑海里维持清明的那根线,逐渐松弛了……

        萧洛本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惹师尊丝毫不悦,听得不远处,对方微弱的呜咽声越来越小,渐渐停了,整片泉水中安静得只余心跳。

        他觉出不对,打眼一看,池水里哪还有什么人?水面上唯有霜白的发丝和衣衫,默默浮沉。

        修真界无情无欲第一人,出关第一天,在本门蚀骨泉里,疼晕了。

        太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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