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我不同意
李瞬息二话不说便跪下身，此时圆子平躺在休息椅上，小脸已经出现令人揪心的紫绀。
“先吸氧！”李瞬息只做了初略的检查，还好我刚刚做了最基本的判断，没有再耽误那多余的三两分钟。
“一号手术台下了没有？”
“家属还不肯离去……”
“快拉走啊！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
“李医生！那边那个血气胸的快不行了！”
混乱的场面在静谧的夜色下对比十足鲜明，每个人讲话的声音都像是在吼来吼去。
我处理完第三个缝合轻伤，忙里求闲地直起腰，只看到门口屹立了一尊熟悉的身影。
他跟我多年以前见到的第一眼，有似曾相识，也有人非物是。
差点忘记了，唐明哲今天白天正式办了离职。
“我以为你下午就走了。”我把一堆血纱布送到废物箱里，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都办好了，临走过来看你一眼。”
我擦了擦手上的血渍，送别的笑容挤得有点生硬。
“我听说我姐还要留几天，你先过去安顿？”
“恩。”唐明哲显得有点局促，“我妈和小远先——”
“那我去忙了，今晚这边，实在是……”
“钱我会还你的。”
我点头，虽然我已经没什么心理压力了。裴之鉴的理解和包容就像我良知里的一块试金石，让我在越发不后悔当时决定的同时，越是无地自容。
我不能跟唐明哲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因为身后高八度的喊叫声已经快把今晚的急诊室逼成活禽菜市场了。
“凭什么中途换人！哪有手术做到一半——”
“就是！当我们不懂好欺负啊！”
“我跟你说，我们家上面可有人！老爷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看到焦头烂额的李瞬息正在极力安抚门外的家属们：“各位先听我说好不好！我们临时换人也是为了寻求急救效率最大化。刘主任是心外科的专家，现在外面有个孩子情况很严重。先天性心脏病引起的瓣膜积水，已经不能再等了！请你们相信我，陈老的情况已经稳定住了，我——”
“我们不换！谁家的命都是命！哪有人手术做一半就下去救其他人的！那个刘大夫胡子一把一看就很有经验，你才几岁？我看你们就是收人家钱了，在这儿草菅人命！”
我太能理解这种状况了，因为无知而无理，因为无理而无力。
李瞬息不擅长胸科手术，圆子这样棘手的病必须要找心脏专家来看。
但赶巧不巧今晚急诊室又忙到恨不能人人长八只手，再赶上胡搅蛮缠的家属…….
“苏老师你过来了！”
这会儿我看到苏冉匆匆忙忙进来，而圆子小小的脸蛋正在呼吸机下面一抖一抖地抽搐。
轮床就横在二号手术间门口，等着里面的刘大夫出来。
“圆子！圆子！你听得到妈妈么！”
我拉住苏冉：“苏老师你先冷静点，孩子发病急，我们马上就要安排手术了。我先带你过去等，过去——”
可是苏冉一把就将我推开了，差点把我呛了个跟头。我知她心急如焚，也无从计较。
“为什么还要等？圆子这个病最怕发烧了，她都呼吸不上了！她——”苏冉眼睛通红，语无伦次。
我想就算是有再多的预防针打在前面，一个母亲也永远不可能做好要跟孩子分别的准备。
大概是看出我与苏冉认识，另一方的家属很显然不让了。
几个人像已经进入状态的斗鸡一样，抖擞着站起来。如同绿茵场上防伪任意球似的——
“我就说！那家孩子指不定走什么关系拖后门哩。要把咱爸弃之不顾，换最好的医生来治！”
“你们也忒黑心肠了！手术也有个先来后到，谁家的人命不是命？”
“做父母的也不说给孩子积点德，就你们这么不知廉耻的，这孩子今天就是救了也活不长！”
病人家属的心情都是一点就着的，打人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说几句过格的话？
“你说什么你！你敢咒我女儿！”
我认识苏冉不算很久，但私下交往之多，足以让我能感受到她是个热情坚强懂理的女人。但如果牵扯上孩子，我怕再温顺的母羊都能冲上去活吞一匹狼。
我怕再这样下去，场面真的要失控到爆炸。
我抓住李瞬息，无助地摇摇头：“李医生，要不你就试试？要切管还是外插——”
李瞬息义正言辞地告诉我说。圆子的先天心血管畸形很严重，窒息多是因肺泡小循环供氧不足所致。如果自己现在贸然开了胸腔，也不一定能顺利插管导氧。而孩子的心肺等器官可能会因为一瞬间的膨胀压而迅速衰竭。
所以我自知刚才这话说得太门外汉了。这不是挑战个游戏项目，试试就试试的。
“转院吧，去市中心二院，我给那边的心外科主任打个招呼！”
“可是李主任，现在哪里还有救护车了，都占着呢。”小芳急道。
“顾不了那么多，开我的车也一样！”
我知道现在已经没什么时间去安抚苏冉了，赶紧吩咐人手过来安顿孩子过床。
然而不远处又有一个重伤患者推了过来，护士台的人手明显就不够了。
“薛臻呢？怎么半天不见她？”
我记得薛臻这一周都是跟我排班排一起的，不过仔细想想，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她了耶。
“臻姐不是休病假去了么？”小芳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找缝合包和止血带，一边回头冲我答应道。
我这才想起来，那天薛臻值夜班的时候突然回去了，好像是说肚子不舒服？
这有两三天过去了吧？居然一直没见她回来。
这会儿轮床已经换了一辆过来，我小心拎提起呼吸机——
可好巧不巧的，一脚正踩在刚才伤者遗留在地的血迹上！这个滑打得毫无预兆，我差点整个人抢前面去！
医生不够护士不够，就连保洁也不够。我觉得是时候该让裴之鉴下来看看了，即便拥有了同行业中最前卫的管理行政系统，急诊室的风向标永远就是这样——两眼一黑，满手抓，救一条命是一条。
不过还好，我并没在忙乱中摔倒。
伸过来的那双手臂有点熟悉，但气息已经越发陌生。我差点以为自己真实地摔了个七荤八素。仰头才看到，是唐明哲扶住了我。
一手捉着我的手腕，另一手牢牢接着圆子的呼吸器。
“能让我试试么？”
未等我开口倒出一个谢字，唐明哲突然坚定起来的眼神竟已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已经离职了。就在半小时前，我们真真切切地于相视初见的这个大门外，说出永别都不后悔的话。
“是先心障碍性肿瘤导致的肺栓！必须马上开腔，我以前做过类似的导流术。孩子年纪太小，不能用洛必定安塞——”
说着，唐明哲把外套一脱，衬衫袖子直接挽到胳膊肘。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帮忙啊！她这个情况根本等不到转院的！”
我跟唐明哲这么多年夫妻，在医院里还从来没有过实质性地搭班子。
现在仔细回忆一下，他在急诊室那会儿，的确没捞到过半场像样的手术。
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动，毕竟站在一旁的李瞬息脸上也没有实质的表态。
这里是江城医院的急诊室。
而唐明哲，已经离职且满身污点。
让他过来做手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不合规矩的。
“我知道这小姑娘母女是你朋友。”唐明哲认真地看着我，“恩柔，就算你当初……为了救小远，过来警署里保释我一样。算我今天还你这一份人情。救人是我的责任，你们有权利怨恨我排挤我，但没有人有资格质疑我的专业能力。”
我想，如果这一刻我打开手机微信搜索附近的人。的确，也没有人能比唐明哲更适合救圆子了。
但是，这是江城医院。医院不是教堂，不是福利机构。它有组织有纪律担责任担风险的股权式的企业法人——
上有要看报表的董事会，下有不分青红皂白能讹则讹的乱民家属。
我不会站在一个偏重的阶层里带节奏，但作为一个切实被医闹差点打破头的幸存者来说。
我们救人，但也要自我保护。
我不知道唐明哲当年在仁汇医院里挂名开刀惹出事后，那样的小医院是怎么想办法息事宁人的。
但江城医院不一样。
我看看李瞬息，他也下意识地在看我。
我想我们心里一定都算准了裴之鉴的立场和态度。
此时一号手术室已经准备就绪，我们面面相觑着终于等来了一声——
低沉有磁性，但足够坚决的态度。
“还等什么，先救人！”
裴之鉴下来了，就站在我们身后的急诊台处。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但我相信他从有意念盘接下这家医院开始。就做好了还它一片净土的心理准备。
他同意唐明哲做手术，我不知道该向生命的信仰臣服，还是该为自己刚刚那一瞬间小人之心而愧疚。
“裴先生！李医生！手术室已经就位了，是现在进去还是——额，那边有个髋骨骨折，也要立刻手术！”
“立刻！”唐明哲转身就要往消毒准备室跑。
可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声反音叫响了整个纷杂的急诊室。
“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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