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心匪石9

走出塔克拉玛干沙漠，接着便是高耸入云的葱岭。

        严寒和酷暑，原来可以像是一只手的正反两面，如此的近在咫尺，令人措不及防。

        不过他已经不再在意这些。

        若是细算下来，他已经死过很多次。

        现在无论生死，他都已经可以问心无愧。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当你费尽心机要去做到它，它就像是水中花镜中月，让你总是感觉只有一尺之遥，却偏偏触之不及。

        而当你放下所有杂念，只是默默朝着它一步步前行，却没有考虑结果时。

        它却反倒主动施施然走到你的身边。

        当他看到眼前的月氏国，心中竟没有预想中的波澜起伏。

        他就这样平静地走在月氏国中，看着他们的百姓，看着他们的房屋。

        原来，他十年前就应来到的地方，是这样的一种样子。

        月氏国的首领早已忘记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

        这里的丰饶富足已经把他的意志消磨殆尽。

        他仍然没有太大的失望，转身去游历西域的各个国家。

        他知道，大汉需要他带回去所有关于这些陌生国家的具体信息。

        于是他途径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国。

        他去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绘制他们的山川河流。

        这是他此行的目的。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想起独自守在帐篷中的她。

        他不知道，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会不会更加艰辛。

        这种思念化作他夜深人静时的一声叹息，随着安静的晚风，飘向她的方向。

        只是距离太远，她无法听到。

        在完成所有使命以后，他收拾好行囊，终于准备踏上归途。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他竟觉得心头无比沉重。

        那份沉重甚至都要把他的眼泪给生生压出来。

        为了避免再次落入匈奴人之手，他改变了回程的路线。

        这一次，他要经过青海羌人的地区，然后再次翻越葱岭，接着沿昆仑山北，经莎车、于阗，返回大汉。

        在规划这条路线的时候，他频频看向堂邑父。

        他多么希望堂邑父能劝他还从来时的道路再走一次。

        这样他就有可能还会见到她。

        然而堂邑父只是默默点头，对这条路线非常肯定。

        看来，他们这辈子都已经不会相见。

        或许是上苍怜悯，又或许是上苍捉弄。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的羌人已经做了匈奴的附庸。

        他再次被抓，再次被押送到匈奴单于面前。

        他以为他会死，然而军臣单于却再一次让他回到她的身边。

        帐篷中，两个孩子开心地钻进他的怀里。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父亲若不是因为被抓，此生都不会再和他们相见。

        她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恨意。

        就像他真的只是出去打了一场猎。

        她：“回来就好，我给你做饭。”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怎样回答。

        这个女人的包容和体贴，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犹豫再三，他开口了。

        他：“在一望无边的沙漠中，我本以为会死在那里，最后关头，是你救了我。”

        她沉默了一下，转而问他：“我是怎样救你的？”

        他把经过一一细说给她，她听了以后深深叹了口气。

        她：“在你的眼中，我的族人是野蛮无知的，但是我们的一些本领，是你们想都想不到的。”

        他有些不解：“你是说，我当时看到的你，并不是幻觉？”

        她闭口不答，默默做饭。

        他自觉对不住她，也无颜追问。

        吃过晚饭，看着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熟。

        她有些奇怪的看向他。

        她：“你今晚没有去帐篷外看你们大汉的方向。”

        他：“以前会看，因为我的心中只有大汉。现在我不知应该看你还是看大汉的方向了。”

        她：“有你这句话，我已经知足。”

        命运的齿轮在时间的带动下缓缓转动。

        一年后，军臣单于病逝。

        他趁乱再次和堂邑父逃离这片土地。

        这一次，他带上了她和孩子。

        当他再次看到长安，一股巨大的暖流自心中直冲双眼。

        他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走时还是青年，归来已是中年。

        他像十三年前一样，面朝长安城跪下。

        她带着孩子一起，也跪在了他的身旁。

        他已经泣不成声。

        他的到来让整个大汉帝国的子民为之振奋，他的精神让整个大汉帝国的子民为之自豪。

        他也终于能实现用木槿叶为她洗头的诺言。

        他受封太中大夫，他有了自己的府邸，他可以给她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

        然而中原的风土人情对来自遥远异乡的她来说，还是太过陌生。

        虽然这里的生活要比戈壁好上很多，但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乡。

        一年后，她抛下他和孩子们，撒手人寰。

        临终前，她看着泣不成声的他，心头竟有一丝开心。

        她用了自己半生，终于暖热了这个男人的心。

        她：“我死后，你找个汉人女子生活吧。我知道，随便哪个汉人女子都比我好的。”

        他：“她们都不如你。你走后，我带着孩子生活，不会再娶。”

        她：“别说傻话了，能把你的符节给我看看吗？”

        闻言后，他匆匆去拿符节，然后交到她的手上。

        她：“真好，我在你心中的分量，终于比这个符节要重了。”

        她轻轻抚摸着符节，就像在摸他一般。不多时，她的手放在符节上不再动了。

        后来的岁月，他果然没有再娶。

        在每个孤独的夜晚，他都会想到当年帐篷外的星空。

        那里是她的故乡，也是他们相识相伴的地方。

        十三年后，还是相同的病榻，只是躺在上面的人是他。

        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男人。

        男人：“人的一生中有几个十三年？有几件值得赌上一切去做的事？又有几个不能辜负的人？”

        他：“人的一生只有不到四个十三年，有两件值得赌上一切去做的事，只有一个不能辜负的人。我对得起大汉，却对不起她。”

        男人：“人的寿命有限，难免会留下些遗憾的。”

        他：“可你的寿命为什么没有尽头？”

        男人：“没有尽头的生命，你真的有勇气活下去吗？”

        他：“那样我至少可以寻到转世投胎后的她。”

        男人：“你既然执念这样深，下辈子也姓伏吧。兴许真的可以和我一样长生不老呢。”

        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男人：“你的符节送给我，可以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男人握着八尺长的符节，手中略一用力，那符节变化成半个手掌大小，静静地躺在男人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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