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兰
秋深露寒。
临时收拾出来的房舍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御寒,好在青若早有准备,从马车里带下来了件厚实的剪绒对襟披风。
谢明秋披着坐在榻上,倒也暖和。
蔺效寒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回过头就瞧见她昏昏欲睡的样子,发髻都蹭乱了,和同样疲惫的青若肩并肩靠在一处。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
有人掀帘而入。
被动静惊醒,谢明秋睁开眼,看到那位着浅绯色窄袖襦,正弯腰倒茶的年轻女子的脸时,神思一瞬间变得清明。
女子始终垂着头,挽的是最简单的发髻,往那里一站,细脚伶仃,宛若单薄的纸人,风一吹便倒了。
用来遮风的深青色门帘后,刘麻子还在那里等着,面上仍残留有谄媚的笑,眼睛却死死牢套住身形瘦削的妻子,像是恶犬死咬着肉骨头。
谢明秋打了个呵欠,饶有兴趣地看向女子,“你便是那麻子脸的妻子?”
“什么麻子……”女子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位小娘子说的是谁,嘴角不由得勾起,瘦枯憔悴的面容仿佛也因为这一瞬即逝的欢欣而鲜活起来。
她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这位谢娘子的真容,从那双清亮富有生机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个形若槁木的女人。
不对,她不该是这样的。
握着茶壶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有一瞬间,她想不顾一切地放声恸哭。
眼见着女人的神情从悲怮到恍惚,谢明秋瞥了一眼门外,那道阴魂不散的身影还在,不由得焦急起来。
王揽自然也注意到了女人的异常,立在远处的阴影处,朝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娘子再不喝茶,就要凉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女人突然开口。
谢明秋掩下困惑,伸手去接,女人却比她的动作更快,借着宽大斗篷的遮掩,微凉的粗糙指腹飞快擦过她手心。
她在写字!
“阿兰,捡些干料去牛棚喂牛吧,你笨手笨脚的,别惊扰了贵人。”刘麻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神情阴测测地逼近。
仿佛是往平静湖面丢下一粒石子。
场面迅速朝着意料不及的方向而去,蔺效寒和王揽都绷紧了肌肉,身体下意识微微地前倾,手虚虚贴上腰间藏着的利刃。
从刚才起便沉默不语的谢明秋突然抄起茶盏,砰的一声朝墙面砸去,劣质瓷器摔得粉碎,茶水混着褐色叶片,污了自己的裙琚。
变故乍生。
阿兰呆愣愣站着,看那突然发怒的少女从地上捡起碎瓷片朝自己走来。
臆想中的锐痛没有到来,谢明秋背对着门口,宽大斗篷下,她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心,把温热液体蹭在阿兰手腕上。
慌乱中,阿兰听到了少女压低的焦急声音:“快哭,求我……”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过来,尖叫着哀嚎了一声,放声恸哭起来,“娘子饶命——”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做什么!”
王揽看不见她们的互动,以为出了什么意外,黧黑面庞一紧,摸出利刃便要上前,却被蔺效寒骤然伸出的胳膊挡住去路,不解其意地瞪向他。
谢明秋眼明手快,发泄一般,又朝凑近的刘麻子脚下用力掷下茶杯,破口骂道:“没有用的獠奴!一个个的连茶都端不好,那么些银子是扔到狗肚子了么?”
刘麻子用袖口抹了一把脸颊处被碎瓷片划破的伤口,目光阴冷,腮帮子微微鼓动,咬牙切齿道:“这婆娘手脚不利索,我替您再泡一壶茶,权当赔罪。”
说着,就要来拉阿兰的胳膊。
“都给我滚!”谢明秋紧张到快要心悸,面上仍不露怯,从腰间抽出软鞭挥向男人,刘麻子又惊又惧,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将将撑着才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谢明秋掐住阿兰的下巴抬起,冰凉的鞭子缓慢而又带有侮辱性地轻拍了两下,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弄脏我的裙子。”
犹如发怒的困兽,她挥起软鞭精确无误地抽落桌面上用来装饰的瓷瓶,刘麻子这下也无心“救”自己的妻子了,惊慌失措地躲开谢明秋的无差别攻击。
“你这獠奴。”少女猛地转身,鞭子指向刘麻子,“还不滚去给我拿件干净衣服,还有,再去沏一壶茶。”
不等刘麻子反应,蔺效寒急冲冲揽住他肩膀,强拖着往外走,“娘子莫气!我们这就去。”
“等等——”这人力气怎么这么大,刘麻子本就不灵光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稀里糊涂被少年拖出来,仍不死心喊道:“我妻子还没出来!”
蔺效寒停下脚步,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你真以为她能囫囵着走出那间屋子?”
刘麻子愣住,只见那少年仆人从腰间又取下一个绣满了金线的钱袋,砸到他手心,“这里面有二十两银子,今晚别去打搅我家娘子,说不定她打尽兴了,你妻子还能留条活命。”
*
屋内。
谢明秋接连砸了好几个花瓶,确定他们走远后,才喘着气坐回榻上。
立于一旁的王揽瞠目结舌地盯着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谢娘子割下裙边干净的布料,任由青若红着眼眶,将布一圈圈缠在她手心。
望着满屋狼藉,阿兰如梦初醒,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拔出木塞,双眼仿佛也有了神采,“娘子用这个,这是止血的药粉。”
青若停下动作,看了一眼谢明秋,目含忧色。
青若的忧虑和阿兰的坚持,谢明秋都明白,于是朝她笑了笑,安慰道:“不用担心,让阿兰来吧。”
阿兰顺势半跪在地,动作轻柔地揭开布带。
谢明秋手心的皮肤白皙柔嫩,伤口不深,却格外狰狞刺目,把药粉撒在伤口处,轻声细语道:“可能会有点疼,娘子忍一下。”
阿兰认真地,一圈一圈替她缠住伤口,手却抖个不停。
“没事了,他已经走了。”谢明秋叹了口气,用没有伤的手心轻轻贴在阿兰脸侧,“阿兰姐姐,没事了……”
阿兰缓缓低头,将被泪水浸湿的脸庞贴在谢明秋手心,无声恸哭起来,颤抖的身体紧紧挨着她,恍若无依无根的浮萍拼命依附着唯一的浮木。
在这间屋子,她曾目睹过多场苦难,却始终缄默,不发一言。
终于她也有了那么一点勇气,心甘情愿赌上一切,为这小娘子争出条活路,却不曾想,是谢明秋拉着她挣脱泥潭。
迷迷糊糊间,阿兰想起来,刚被拐到安源村时,她尚有人的骨气和烈性,用磨得尖利的石块捣瞎了一个对她欲图不轨的村民。
村正为了磨磨她的锐气,让刘麻子拔了她的指甲,拳头大的钳子,硬生生的,一片片剥离。
那感觉太痛不欲生,她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她躺在一个闷臭不通风的地窖里,腥臭的粪便沾在脚上,恶心滑腻,没了指甲保护的手指头是肉红色的,疼得发木,没有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溃脓。
从干呕到习惯。
尊严、体面,通通没有。
苟延残喘地活着,已经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阿兰终于放声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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