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欲望的跑马场

比赛还剩五圈，瑞普思诺特车队的极致tcr赛车仍然落后，在它前面的是老对手威尔车队的驰威500。本来，今天极致tcr拿到一个很好的排位，但比赛一开始，车手黄希明的老习惯又出现了：他喜欢超车，尤其是弯道超车，这似乎成了他参加比赛的唯一乐趣，因此，他往往偏离策略工程师布置的路线，专盯对手中的最强者，甚至有意让对方上来，然后仗着自己赛车的卓越性能对其发起进攻。结果是前半程他还能领先或咬住，到了后半程，由于他不能坚持自己的最佳线路，导致燃油耗损大，轮胎吃力，最终受制于人。一旦回天乏术，他又完全见不得被套圈（注：套圈就是前车领先后车一圈或数圈），于是有意无意地进行阻挡，今天的比赛，他又吃到两次蓝旗（注：赛车比赛中，后车对前车进行套圈超越时，前车需要让车，否则会吃蓝旗受罚）。

        福桥赛道本来就有许多凶险的组合弯道，稍不留神，就会出现撞车，今天的比赛已经有三辆车因为碰撞而退出比赛。黄希明不管这些，仍然盯住驰威500不放，在前半程，他用晚点刹车从外道硬超，取得了几次成功，但由于弯道太多，外线、内线频繁地切换使得他超越过几次，但很快又被反超。驰威500是老对手了，对黄希明的战术早就了然于心，并不在意一次两次的超越，而是坚持按照自己的最佳线路走。他非常明白“追得上未必超得过”的道理，甚至故意让黄希明攻击和追击，车好、性能好并不能保证你赢，正确的策略以及人车之间的有效配合才是最重要的。

        在黄希明成功超车的几个弯道中，他还玩了两次“尾流超车”：当前后车你追我赶的时候，前车的后部会形成一个真空区域，此时，空气的阻力大大降低，后车就像搭了便车一样，获得了额外动力，在转弯的时候，后车可不必将油门全踩到底，等即将出弯的一瞬间，再突然加速，从而成功将前车超越。这一招对于黄希明这个喜欢攻击对手的人来说，使用起来特别过瘾。

        在倒数第二个弯道的时候，驰威500看透了黄希明这招，决定将计就计，让他吃点苦头。赛车的空气动力学与飞机相反，飞机迎风起飞，在加速过程中产生上升力从而飞上蓝天，而赛车这样的话，也会“飞起来”，那就出大事了，为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机械师们为赛车设计了自己的翅膀：“前定风翼”和“后定风翼”，为赛车提供了下压力，使轮胎的抓地力更强。前面说到，当前车后面形成真空地带的时候，空气阻力固然降低，但同时前车的“后定风翼”会让气流向上扬起，使后车的“前定风翼”的下压力急剧降低，也就是说，尾流固然为后车提供了额外动力，但同时也会让后车走位飘忽，稍微操作不当，后车就会失去控制。驰威500正是利用了这点，在进入倒数第二个弯道时，算好了黄希明又会来一次延迟刹车，这时驰威500突然一改之前的策略，刹车点早于黄希明的预期，这让他措手不及。他左脚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刹车，方向盘往右略略偏了一下，就这个下意识让车身失去了平衡，只见黄希明的极致tcr冲出了赛道，在巨大惯性的作用下，先在草坪上飞速地漂移，随即360°转圈滑行，白色的烟雾从车身喷薄而出。如果整个草坪是光滑的，那么极致tcr会在漫无目的的滑行中撞上最近的阻碍物，或腾空而起，像自由体操运动员一样在空中翻转，然后落地，再翻转，如此多次，在速度最终归零前，要么解体，要么变形；或像高速公路上横行穿越而不明就里的动物被后面的车撞翻；或直接撞上挡板，像内马尔一样就地打滚，直至驱动力丧失殆尽……但福桥赛场的草地并不是平顺的一块，总有一些凹凸，足以对高速滑行的汽车形成阻碍，从而把车顶起来。黄希明的车在空中翻转了两圈，然后像一个人连续侧翻筋斗，在草地上撒野，直到它翻滚到沙地上，其所有的动能才被吸收完，神奇的是，车最终停下来时，居然没有四脚朝天，也没有侧翻，而是四轮着地。

        很快地，赛场周围的救护车、灭火车和营救人员朝极致tcr跑过去。跑在最前面的救护人员先拉了一下车门，发现车门被死死地卡住，见状，他用手中的铁锹直接捣碎玻璃窗，左拽右拽，将黄希明生生的从座位上拉了出来！后面的人赶紧上前扶住，带着他往安全地带撤离。一旁的观众席频频发出“命大”的感叹。也有看出门道的人啧啧称奇，“这小子玩儿命啊，要不是车好，命再大也得歇菜。”

        “可不是吗，像他这种自行组队的车手，家里要是没矿，根本玩不起。我瞅着他那个极致tcr，少说小一百万，还不算各种改装的费用。不然呐，你们看着没有，车在空中都没有解体，换其他车，早压成相片了。”

        “那可不，赛车可不是一般人能玩儿的。有人不是说了吗，玩赛车三要素，钱、天赋、运气，钱是第一位的。像刚刚那主，我看过他几次比赛了，说天赋和车技，那是鬼扯，老子要有钱，开了三年还是他那个样子，早特么玩其他的去了我。可人家有钱啊，说是民企的副总，富二代。”

        “就得这种身份的才玩得起啊，自己花钱自己嗨。”

        “他的运气也真好，上个月也是在这个赛场翻过一次车，车手当场就挂了。”

        “运气是运气，但谁说得清楚这运气是不是一直跟着你啊。车神舒米以前也有好多次从鬼门关逃回来，运气算好的吧，谁想得到一次简单的滑雪会让他昏迷至今啊！运气再好，也得省着点用！”

        就在观众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的时候，黄希明呆坐在休息室里，队医刚刚给他做了初步的检查，除了几处皮外伤，就是脖子还不能动，一动就扯着全身的肉痛，不过没大碍。他示意助手给他支烟，助手把烟点上递到他嘴边，他抽了一口，感觉没味儿，又吸了一口，喉咙一痒，呛咳起来，这下坏了事，整个上半身痛得四分五裂。他无力地将烟头一扔，颈部的疼痛让他的脸皱成一团，鼻涕像没有美感的蜘蛛织出来的网，挂得他一脸都是。

        他盯着地上的头盔，怔忪不宁。那头盔得有两斤左右，戴上去并不舒服，而且把头捂得严严实实，透气性也不好，但就是这两斤左右的重量，才没有让他的头在刚才高速地翻滚中像一个番茄一样被压得五花八门。他不知道自己的车到底滚了多少圈，在空中翻了多少个筋斗，其实不管怎样翻滚，没有这块戴着不舒服但性能卓著的头盔，随便哪个撞击点都完全可能收他的命。

        谁也不敢现在上前跟他说话，队医给助手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悄悄地离开了休息室。

        一张娃娃脸的黄希明眼睛黝黑，却不明亮，没有深不可测的悬疑，也没有灵动古怪的主意，尤其当他发愣的时候，眼睛像是一个不打自招的哑巴，张开嘴叽哩哇啦，却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的发际线低，像个帽檐逼迫着自己的眉毛；鼻梁低矮，如同节省材料般地委屈居中；嘴唇单薄，抿起来的时候，就是一条磅数最低的线。167米的个子，按他母亲蒲天明的解释，是在发育过程中疏于关照所致，不然的话，怎么说都会长到17米以上去。每当谈及儿子的个头和体型，蒲天明都充满了内疚，说自己当年和前夫创业艰难，疏于对黄希明的喂养而任他自己随意摄取，后来去英国留学，也是有什么吃什么，才长成今天这个局面。他在体型上的偷工减料还体现在肩膀上，瘦削、倾斜的“美人肩”要是放在女人身上，也许还有一种扶柳的风致，一个男人顶这么个胚子连买衣服都是件难事儿。虽然个头不高，肩膀松垮，但他的双手却很长，以至于买衣服的时候，长短宽窄弄妥帖了，但手腕总会露出一大块出来，反过来，顾及了手腕的长度，那衣服的其他部分就要让人怀疑是不是借来的。好在黄希明有实力做定制，另外，像赛车服这样在设计上抬高了肩部的衣装，也是他的所爱。

        比赛已经结束，赛场的喧嚣并没有传递到休息室里来。但休息室外面，已经有人等着了。最先到的是公司人事部总监李颖儿，她手提着一个三层的特百惠保鲜盒，一脸焦急地听队医讲情况，得知黄希明伤势不严重，她才松了口气，眼泪已经在眶里盘旋，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和周遭的人群才没有掉下来。

        “明哥，”李颖儿轻轻地敲着门，“是我，颖儿，我能进来吗？”

        没等黄希明回答，她就将门推开一点点，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来。

        “进来吧。”黄希明说。他的声音透出疲惫和干涩。人身上的多巴胺就是这么奇特，当它们顶着人的那口气的时候，觉得世间无所不能，而那股子劲一松，整个人就陷入了虚脱和虚幻。

        “我昨晚煲了锅鸡汤，你早上比赛的时候，我就放在保温锅里，现在温度正好，喝点吧？”说罢她就打开了保鲜盒，黄希明不置可否地动了动嘴，听任李颖儿将勺子递到嘴边，一股浓郁的鸡汤鲜味让他的味觉回过了神。

        门外，另一个女人刚刚杀到，她是公司采购部的总监莫如，手上拎着一瓶香槟，原本是准备好给黄希明祝贺胜利的。她一进来就看到半蹲在地上给黄希明喂鸡汤的李颖儿，脸上马上露出厌恶的神情。她把脸一偏，直扑到黄希明的身上，黄希明的左手给她一拉，又是一阵疼痛传来，莫如知道自己犯错，脸上却梨花带雨地婆娑起来，这倒是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黄希明冲她挤出一个笑来。

        两个女人互不搭理，一左一右围着黄希明，各自在他身上占据一角，对峙着、消耗着。黄希明受用着这个场面，听任两个女人无声的战争给自己带来治愈的效果。

        “管它呢，我们还是开香槟庆祝好不好？”莫如撅着发嗲的嘴，泪中带笑地对黄希明说。

        “庆祝，你就知道庆祝，庆祝个屁。”李颖儿隔着黄希明怼她。

        “当然值得庆祝了，吉人自有天相，你说是吧明哥？”莫如依然憨态可掬。

        “好，开……开，”黄希明不能大声说话。

        这边李颖儿不高兴了，她一把放下手中的勺子，杏目圆睁地盯着黄希明，但她很快又拿起勺子，舀上一口汤给黄希明递过去，生怕局面会滑向有利于莫如的那边。

        黄希明的手机响了，莫如动作很快，伸手拿起，递给黄希明，自己也不朝屏幕看。

        是龚艳萍打过来的，黄希明想了想，挂掉了。很快，电话又响，这时，两个女人都停住了手中的动作，都盯着黄希明看他什么反应。黄希明拿着手机，还是没接，直到铃声不再。又过了一会儿，微信电话又响了，还是龚艳萍，黄希明再次掐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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