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弼马丫头
那呼声尖锐凄厉,如索命厉鬼。接着,一条人影自江岸草丛里飘了出来。
泼墨夜色之中,但见那人一身布衣,披头散发,满身油污,身子飘飘荡荡,宛如乘风。他呼声凄厉,模样像地府的恶鬼,身形更如鬼魅。
小鱼儿厉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在‘四海春’的厨房里,下毒手害死了我……你赔命来吧!”
江玉颜的手已松开,身子后退,嘶声道:“你……你……”
像她这样的人,本不会相信鬼魅之事,但此刻却又实在不能不信。只因她确信自己点着那厨子的死穴时,那人是万万活不成的。
海红珠也瞪眼瞧着他,突然大呼道:“是你!余大哥,是你么?”
她话音犹存,江玉颜容色却已大变。小鱼儿暗道不好,她目光却已像钢钉般刺在他面目上,身形丝毫不慢,转眼间轻风般拍出七掌,如落花缤纷,满天飞舞。
小鱼儿不动声色,并不还手。但江玉颜七掌拍过,他还是好生生地站在那里,这轻灵迅急的七掌竟似没有沾着他一片衣袂。
江玉颜又急又怒,无可奈何,浑身都在颤抖。双狮父子也在发抖,却是因为心惊——江玉颜的七掌竟真的像是打在虚无缥缈的鬼魂身上,他们亲眼瞧见怎能不信?怎能不怕?
江玉颜喝道:“李明生,两位李大叔,快来帮我一把,绝不能放走他!”
那李明生硕大的身形抖个不住,颤声道:“玉颜,咱们……咱们还是快走吧,你……你决计打不着他的!”
江玉颜恨得牙根发痒,娇叱道:“你莫要犯傻了,他才不是什么鬼魂,他是杀千刀的江小鱼!”
在场唯有她勉强认清了局势,三个同伙却不争气。小鱼儿险些失声发笑,嘴里则阴森森道:“江小鱼是谁?地府真是又冷又湿……黑心的小丫头,你下来陪陪我吧!”
双狮父子吓得心胆俱裂,也不管江玉颜了,转头就跑。
江玉颜苍白的樱唇越发失了血色,跺足道:“呆子,真是三个呆子!”
小鱼儿也不追赶,笑眯眯站在那里。他仍是披头散发满身油污的模样,脊背却挺直了,道:“你怎么不跑?”
江玉颜像只奓了毛的猫,倏地后退了几步。小鱼儿故意再向前逼,江玉颜果然继续向后退去,颤声道:“你……你……你莫要过来!”
小鱼儿瞧见她怕得要死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他既觉出几分惹怜的可爱,又觉得自己这样想简直荒谬。
他摇了摇头,大声道:“好,我不过去,你滚吧。”
他刚说到“你”字,江玉颜就全力跃起,凌空一个翻身,向城内飞掠而去。她恐怕这辈子都没逃得这样快过。
小鱼儿凝注着她的背影,喃喃笑道:“我不想杀你……实在不想杀你!”
海红珠已扑了过来,颤声呼道:“余大哥,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看我们了……”
小鱼儿咯咯一笑,道:“谁是余大哥……我是鬼……鬼……”
海红珠刚扑过来,他身子已斜斜掠过三丈,“扑通”落入了江心。
小鱼儿尽量放松了四肢,漂浮在水面上。天上繁星点点,江水带着冰冷而清冽的微微腥气,他躺在其中,身子就化作了一只潇洒漂泊的小舟。
他总算已瞧过了他想见的人们,也瞧过了他意料不到、但也念念不忘的人。他怀疑不解的事,此刻也恍然大悟。那紫衣少年的确是和江玉颜在暗中勾结,而江玉颜显然是“双狮”镖局的幕后主人。
那么,赵全海与厉峰的被毒,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他们杯中的酒,正是那白面少年倒的。他想着想着,突然几根竹篙向他点了过来,很快又有几双手伸过来,将他拉上了一条船。小鱼儿知道他们必定把他当作快溺死的人,暗中好笑,索性闭起了眼睛。
一人摸了摸他心口,笑道:“这小子命长,幸好遇见我们,还没淹死。”又有人替他灌了碗热汤,替他揉着四肢。
忽听一个洪亮的语声道:“这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小鱼儿突然睁开眼睛,笑道:“活的!”
一条大汉站在他眼前,一条腿高跨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旱烟。他胸脯高耸,腰肢纤细,浓眉大眼却自有一种明丽之感,竟仿佛是个女子。
他以旱烟指着小鱼儿,大声道:“你既是活的,为何要装死?”
小鱼儿悠悠道:“你既是女人,为何又要装成男的?”
那大姑娘怒道:“你知道我是谁?”
小鱼儿笑道:“你反正是个人,你已经快嫁不出去,再这么凶,还有谁敢娶你!”他说话向来尖刻,这两年来极力收敛,此刻又不禁故态复萌。
那大姑娘拍案道:“你敢对我这样说话?”
将小鱼儿抬进来的几个少年,此刻都变了颜色,抢着笑道:“这位就是段合肥段老太爷的女公子,江湖人称‘女孟尝’,你总该听过,说话就该小心些。”
小鱼儿笑道:“呀,原来你就是段合肥的女儿,你爹爹可是有一批银子要运到关外去?”
他耸了耸鼻子,又道:“这船药材,是你从关外运来的么?”
女孟尝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知道?”
小鱼儿笑道:“我还知道,这些药材是人参、桂皮、鹿角、五加子……”他说的果然正是这条船所载的药材,说得丝毫不差。就算将天下各种药材都混在一起,他也是照样可以嗅得出的。
女孟尝眼里有了笑意,抽了口旱烟,“呼”地将一口烟雾喷在小鱼儿脸上,悠悠道:“想不到你这小子对药材内行得很。”
小鱼儿差点被烟呛出了眼泪,揉着眼笑道:“我对药材非但内行,而且敢说很少有人比我再内行的。你若真的是女孟尝,就该好生将我礼聘到你家的药铺里去。”
女孟尝又抽了口旱烟,一丝丝吐了出来。她突然转身走了出去,道:“替他换件衣服,送他到庆余堂去。”
安庆庆余堂,可算是皖北一带最大的药铺,小鱼儿在这里,居然做了管药库的头儿。他根本用不着到柜上去,所以也不怕人认出他,每天就配配药方,查查药库,日子过得更清闲了。
这时他才知道,那段合肥正是长江流域一带最大的财阀,这一带最赚钱的生意,差不多都被他垄断了。那“女孟尝”则是他的独生女,据说她还有两个亡故的兄长,所以别人都称她“三姑娘”。
这位三姑娘时常到庆余堂来,但她不理小鱼儿,小鱼儿也不理她,虽然小鱼儿已知道她看来虽凶,心却不错。小鱼儿愈不理她,她到的次数愈勤。
这一天,小鱼儿正昏昏欲睡地躺在椅上晒太阳。那位段三姑娘突然走到他面前,用旱烟袋敲了敲椅子背,道:“喂,我问你,上次你说的那批要送到关外的镖银,你怎会知道的?”
小鱼儿道:“那批镖银怎样?”
三姑娘冷冷道:“那批银子已被人劫走了。”
小鱼儿眼睛亮了,翻身坐了起来,喃喃道:“奇怪!既是‘双狮镖局’接的镖,怎么还会被人劫走呢?”
三姑娘冷冷道:“哼,我瞧那两个姓李的,根本就是饭桶!他们说那批镖银乃是半夜失踪的,看守镖银的人连屁都未听见,镖银就没了。他们活该自己倒霉,当裤子也得赔的。”
小鱼儿摸了摸鼻子,道:“这就怪了……我本以为是‘双狮镖局’监守自盗,但他们既然要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一直想到了第二天,都想不通这件事。这时,三姑娘居然又来了。
她神情像是兴奋得很,匆匆赶到小鱼儿面前,大声道:“喂,你错了。”
小鱼儿本来懒得理她,但听见这话,却不禁张开眼睛道:“我哪里错了?”
三姑娘眼睛发亮,道:“那批镖银已被夺回来了。”
小鱼儿眼睛也睁大了,道:“被谁夺回来的?”
三姑娘大声道:“那人是个女孩子,本事却比世上许多男人大多了。她虽长得娇滴滴的,手腕倒是铁血得很,连我都佩服她。”
小鱼儿已跳了起来,道:“你说的可是江玉颜?”
三姑娘怔了怔,道:“你怎会知道?”
小鱼儿大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什么事都知道了……”
他又笑又叫,跳起来亲了亲三姑娘的脸,大笑着道:“你放心,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那他们倒霉的日子已不远了。”他拍手大笑着,转身跑进了药仓。
三姑娘摸着脸,瞪眼瞧着他,喃喃道:“小疯子……你真是个小疯子。”
因为只用了一根灯草,所以灯火不亮。
小鱼儿出神地瞪着这点灯光,微笑着喃喃道:“江玉颜,你果然很聪明,你假装镖银被盗,再自己去夺回来……这么神秘的盗案,你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江湖人有谁能不佩服你?又有谁会知道这只不过是你自己编出来的一出丑角戏?”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道:“只有我……江玉颜,但愿你莫要忘了这世上还有我,你那一肚子鬼主意,没有一件能瞒得过我的。”
窗外,忽听一人压着嗓子唤道:“疯子……小疯子,快出来。”
小鱼儿将窗子打开一条线,就瞧见了披着一身鲜红的斗篷,站在苍白月光下的段三姑娘。
三姑娘咬了咬嘴唇,道:“我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我刚得到消息,镖银又被人劫走了!”
小鱼儿鞋子还没穿就跳出了窗子,赤着脚站在冰凉的石板上,失声道:“你这消息可是真的?”
三姑娘道:“半点也不假。”
小鱼儿皱眉道:“你可知道劫镖的人是谁么?”
三姑娘沉声道:“这次和上一次情况大不相同。‘双狮镖局’大小镖师、内外趟子手,一共九十八人,已死得一个不剩,只剩下个喂马的粗使丫头。”
小鱼儿以手加额,怔了半晌,忽又大声道:“那江玉颜呢?”
三姑娘叹了口气,道:“江姑娘当真可怜,上次她夺回镖银,便功成身退,谁知……谁知竟中了种奇毒,现在江大侠正在为她焦心呢。”
小鱼儿委实大吃一惊,失声道:“江玉颜中毒了?”
三姑娘道:“照我看,必定也是第二次劫镖的人干的。他事先知道我们必定又会去请江姑娘夺回镖银,就提前毒倒了她……”
小鱼儿按捺着不安,直截了当地问道:“第二次劫镖的究竟是什么人?”
三姑娘缓缓道:“只有一个人。据那死里逃生的小丫头说,那是个须眉皆白的虬髯老人。她听得第一声惨呼后,就躲到草料堆里,只听屋子里惨呼一声,接连着直响了两三盏茶时分……”
小鱼儿失声道:“好快的手!好快的刀!”
三姑娘叹道:“过了半晌,她便瞧见一个高大魁伟的虬髯老人,手提钢刀,狂笑而出。这老人穿的本是件淡色衣衫,此刻俱被鲜血染红了!”
小鱼儿眼珠子一转,道:“这听来倒像是个说书人说的故事……一个人刚刚死里逃生,还能将细节描述得如此详细,倒端的是个人才。”
三姑娘展颜笑道:“当时我听了这话,也觉得她细心得很。”
小鱼儿摸着下巴,似是沉吟了许久,缓缓道:“我求你一件事,不知你答不答应?”
三姑娘道:“什么事?”
小鱼儿终于抬起头来,对她一笑,道:“带我去见见那个喂马的小丫头。”
段三姑娘果然说到做到,第二日清晨,小鱼儿就被带到了段宅。这江南富豪的宅院乃是一派威风,暗红油亮的匾额上,光芒耀目的金漆龙飞凤舞地写下“段府”二字,正是江南声名最盛的书法家的手笔。
小鱼儿跟着三姑娘走了进去。府内围墙亦是雪白无尘,院落重重叠叠,花木扶疏中错落着数间明轩,精雅玲珑。
那侥幸生还的喂马丫头就被养在后园的客房里。双狮镖局上下俱已死绝,段合肥丢了大笔镖银,只好自行调查,便将这唯一的证人接回府中居住。
三姑娘叩了叩门,里头便传来一声怯怯的应诺:“请进。”
三姑娘向后一让,小鱼儿却摆摆手,示意要她进去。她虽一头雾水,但还是推门而入。
小鱼儿身形一闪,紧靠着半掩的门边,悄悄地望了进去。
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女正蜷缩在床头。她身上穿的是段家为她新裁的丝绸衣裳,睡的是松软馨香的床褥,单薄的肩膀却还是不停地颤抖。
三姑娘也不禁目露同情,道:“你可好些了?”
那小丫头浑身一抖,嗫嚅着道:“奴婢好……好多了,多谢三小姐关心。”
此时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蜡黄憔悴的巴掌小脸。这张脸上的五官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翦水明眸颇为动人,目光转动之间,似有粼粼的碧波轻轻流荡。她慌慌张张地四处乱瞟,偏不敢直视着来人的脸,像是只被吓狠了的小动物。
小鱼儿在外瞧着,却愈发起了疑心。这丫头目睹了一场鲜血淋漓的屠杀,因此看起来惊慌胆怯,但试问一个惊惶失措的弼马姑娘,又怎能活灵活现地说来当时的场景?
三姑娘和那丫头交谈了两句,就回身出了屋子。她叹了口气,道:“她实在被吓得不轻,连我看了都觉得可怜。”
小鱼儿目光还在往门里瞟。三姑娘瞪着他,忽然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喝道:“你发什么傻?难道看上了那小丫头?”
小鱼儿哎哟一声,揉着额角道:“你下手真不轻,我简直怀疑你是不是女人……”
三姑娘脸都红了,又扬起了手。小鱼儿不闪不避,立在原地,却低声道:“你能不能再进去一趟,帮我个忙?”
三姑娘哼道:“你又有什么事?”
小鱼儿似也觉得尴尬,犹豫着顿了顿,才下定决心道:“你想个法子帮我瞧瞧,她左边肩头上是不是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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