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时间的序列
由于姜昱白天睡过了, 今晚他没有早早就上床，差不多快到午夜的时候，他才换上睡衣。
换好之后，他双手放在睡衣的小兜兜里, 咬着唇想了一会儿, 他还是转过身去, 推开了他和艾略特卧房之间的那道门。
果不其然, 艾略特没睡，甚至都没换衣服, 他仍然穿着正装，坐在开了阅读灯的矮桌边上。
深绿的短绒单人沙发看起来很有质感, 帝国这边的审美显然是以豪华和高大为主，连一把沙发都这么高, 艾略特坐下之后, 他可以将整个上半身靠在沙发背上，上方还有几十厘米的富裕。这沙发不仅高、还有点宽, 感觉坐两个人也没问题, 但艾略特一个人坐在正中央, 一双长腿交叠，正好露出他剪裁适当、线条完美的裤腿, 不知道是人还是设计的问题，姜昱总觉得连他穿着的那双亮面尖头皮鞋, 看起来都有种锋芒毕露、闲人必须退让的意思。
一把为了舒适打造的沙发, 被艾略特坐出了皇位的感觉，他又戴上了那副金边眼镜, 在他抬头的时候, 姜昱心情可复杂了, 一面他感到很崇拜，因为他爸爸好帅的，另一面他又感到很酸，凭什么爸爸这么霸气，而他走到哪都被人夸可爱。
琴经常给他送的小饼干也很可爱，但他不想当小饼干。
……
姜昱进来了，又一脸微妙地不说话，艾略特发现这孩子的心思开始变得难猜了。
他放下那条交叠的腿，收起虚拟屏，接着又抬起双手，摘下了脸上的眼镜。
他确实总是给人一种非常尖利、仿佛稍微接近一点就会被伤到的感觉，可是对着姜昱，哪怕在他生气的时候，他的语气也停留在温和的范畴中。
他低声开口，像是不想用太大的声音吓到姜昱：“奥拉维尔？”
他言简意赅地询问着，而听到他声音的姜昱也不能再装鸵鸟了。
姜昱两手做成一个篮子的形状，无意识地在身前摇晃：“我……我不敢一个人睡。”
艾略特听了，脸上却没露出什么情绪来，他平静地低下头，先把那副眼镜收了起来。
以姜昱的角度看不到艾略特微微上扬的唇角，但阿纳托利是看得到的，大帝突然有种清理门户的冲动。
要不是他碰不到这俩人，他非得把他俩全都顺着窗户扔出去！
儿子没出息就算了，爸爸也是这么没出息！
……
祖先无能狂怒，奈何这俩人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艾略特把眼镜盒放到一边，然后才矜持地对姜昱点了点头：“好吧，你可以睡在这。”
姜昱听了，却没像以前那样立刻就爬上床，他还是站在这，神色看着犹犹豫豫的。
艾略特耐心地问：“还有别的事吗？”
姜昱：“……”
他不太想认输，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可是他又担心艾略特依然对他生气。
踢了踢地上厚实的地毯，姜昱小声道：“我白天说要搬去妈妈那里——”
艾略特神色如常，但姜昱一瞬间就觉得房间里冷了一点。
姜昱：“……”
你真的很小心眼，也很控制狂！
心里这么想，但他表面上更怂了：“我不是说我要自己搬过去！我是怕这里有……有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可能找上我，也可能找上你，我要是搬走了，我肯定要拉着你一起走的，咱们可以一起去投奔妈妈。”
艾略特：“…………”
皇帝深夜携带皇子投奔帝国议长，这听起来仿佛亡国的前奏。
虽然怪无语的，但艾略特还是承了姜昱的这份贴心，他想了想，对姜昱说道：“谢谢。”
姜昱一边插兜、一边笑着露出几颗牙：“不客气。”
……
既然解释清楚了，姜昱就利落的爬上床，自己给自己拍拍枕头、整理被子，艾略特看着他照顾他自己，等到姜昱已经躺好之后，他转头把矮桌上的灯光调暗，接着准备继续工作。
而姜昱平躺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是不困，听到艾略特那边有细微的声音，他突然一个翻身，枕着自己的一只手，他看向艾略特。
独属于夜的静谧又弥漫上来，在这种时候大声喧哗仿佛是一种罪过，于是姜昱发出的声音很小很小：“爸爸。”
艾略特嗯了一声，他同样看向姜昱。
他以为姜昱还是害怕鬼，谁知道姜昱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爸爸，你为什么没给我找一个妈妈？”
艾略特：“…………”
他缓缓一眨眼，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姜昱确实是这么说了，发现艾略特没反应，他还特地重复了一遍。
艾略特这才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我给你找了。”
姜昱：“辛妮德妈妈不算，额，我的意思是她确实是我妈妈，但不是那种妈妈，今天姑父跟我说，你不愿意结婚，为什么呢？是因为你觉得结婚太麻烦，还是因为我啊。”
艾略特这才明白为什么姜昱问这个。
姜昱应该是想丝滑地提出这个问题，显得不那么刻意，所以说完以后他都不看艾略特的眼睛，只有忍不住的时候才悄悄瞟他一眼，看着这样的姜昱，艾略特感到有些无奈。
他说道：“不是因为你，很久以前我就不想找一个生活上的伴侣，我没有耐心，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别人，不管是谁和我结婚，最后都会很累。因为我这辈子都是被人照顾、被人迁就、被人退让，我自己没有迁就和退让别人的能力。”
姜昱：“…………”
听前半段的时候，他想安慰艾略特，听后半段的时候，他想鄙视艾略特。
不过仔细想想艾略特说得也没错，就他自己的观察而言，所有人都是听从艾略特的吩咐，哪怕他那脾气火爆的妈妈，其实也是以艾略特马首是瞻的。
姜昱想了想，对艾略特说：“那你可以找一个心甘情愿这么做的人。”
星际时代人口这么多，肯定有天生就是为了受虐而来的，这种人就很适合他爸爸嘛。
艾略特没兴趣，不管男人女人、几个脑袋几个眼睛，只要想到和对方结成一个家庭，他就半点兴趣都没有了，事实上不仅是伴侣，他一开始连孩子都不想要，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他根本不会主动选择成为一个父亲。
不过这话就不能告诉姜昱了，姜昱很敏感，要是这么说了，他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哄好姜昱。
沉思一瞬，艾略特干脆起身，他走到姜昱身边，然后在床沿上坐下。
他问姜昱：“辛妮德不够吗？你是不是想要一个帝国法意义上的妈妈？”
他一边说一边思索，如果这样的话，他也可以直接和辛妮德结婚，就是不知道辛妮德同不同意，单纯他去提，辛妮德肯定不同意，但要说这是奥拉维尔的愿望，或许辛妮德就动摇了。
……
姜昱完全不知道艾略特已经开始计划政治联姻了，这场已经告吹了几十年的联姻，差点因为他一句话又死灰复燃。
他也怕艾略特误会，于是他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有没有妈妈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宇宙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担心你会因为我选择不结婚，如果你是自己这么想的，那我也支持你，爸爸，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催婚的。”
艾略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又说了那万能的两个字：“谢谢。”
姜昱也照旧对他笑了一下：“不客气。”
艾略特：“……”
这孩子是真听不出来什么叫客气什么叫真诚。
艾略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他望着一边的灯光有点走神，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向姜昱，结果发现姜昱还睁着一双眼睛，半点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他默了默，既然姜昱不想睡，那他也不用担心会打扰姜昱了。
于是他直接问姜昱：“柯林还跟你说了什么？”
姜昱抬起眼睛，这回他聪明了一把，没有全都说出去：“没有太多了，就是跟我讲了一下凯珀尔有多强，还有他和姑姑的感情。”
艾略特：“他们感情很好。”
姜昱也认同地点点头：“真的很好，可就是因为感情很好，才感觉很残忍啊，被留下来的人总是最可怜。”
艾略特皱了皱眉：“是吗？”
姜昱一愣：“不是吗？”
这种事艾略特倒是不至于和姜昱争论，不过既然姜昱问他，那他肯定要把自己的观念告诉姜昱，教他怎么做人，这也是父亲的责任。
“感性的人可能会这么觉得，但我不是这种想法。阿德莱德的人生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就结束了，她刚迈过可以称为夭折的年纪没多久，你可以说她以后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可是她同样再也感觉不到快乐了。柯林作为留下的那个人，他消沉了很久，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有改变这种心态的机会，未来他可能还会一直消沉下去，也可能慢慢的恢复，没人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但大家都知道他还有机会，而阿德莱德的机会早就被毁掉了。”
姜昱眨巴眨巴眼睛，他还是第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可是，他不是已经消沉了二十年吗，这二十年的痛苦和未来不知道还有几年的恢复，难道不是痛苦更难忘吗？”
艾略特望着姜昱的眼睛，他抿了抿唇，还换了一个坐姿，这样他能更好地看着姜昱。
“奥拉维尔，我们是帝国人，是斐柔尔维人。”
姜昱没明白他的意思。
艾略特继续说：“我们有第二形态，我们的祖先不是单一的野生动物，而是全部，跟永恒议会比起来，我们的进化效率是他们的好几倍，他们花了几亿年才进化到现在的程度，而我们只花了不到一亿年的时间，我们更强大、我们也更接近祖先。”
姜昱：“…………”
他有点紧张地抓着被子，怎么办，艾略特说得好认真啊，可他还是一句没听懂！这到底跟柯林有什么关系啊！
……
好在艾略特下一句就说到重点了，姜昱也不用再紧张了。
“可以这么说，帝国人身上保留了一些动物的特性。而你知道动物与人最大的区别在哪吗？”
姜昱懵懵地摇头，他知道动物和人解剖之后最大的区别，这种哲学上的答案，不好意思，他还没学到。
……
艾略特：“是时间。”
姜昱怔住，艾略特继续对他解释：“只有人有时间的概念，动物是没有的，在动物眼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而现在也是最重要的东西，过去仅仅存在于回忆中，不管那记忆有多鲜活，它都是已经死去的一部分，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但可能仅仅是可能，只要它没发生，那在你想到它的那一刻，它永远都不能叫做现实。我也不知道柯林以后到底能不能恢复，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如果他恢复了，那过去这些痛苦就不再重要了，因为那时候的他已经走出了过去，重新看到了现在，他都不在乎过去了，又怎么会比较现在与过去的价值呢。”
姜昱愣了好半天，艾略特都要以为他没听懂了，下一秒他就听到姜昱提问：“你刚刚还说留下的人不是最痛苦的，因为柯林还有走向未来的机会，但你现在又说未来和过去都不重要，这是不是矛盾了。”
艾略特听着姜昱的反驳，他居然笑了一下。
不知道他是因为姜昱能跟上他的思路感到骄傲，还是因为姜昱敢反驳他而感到骄傲。
嗯，不管怎么样，反正他很骄傲，孩子聪明就是好。
……
艾略特解释：“拥有机会也是一种现在，而不管是机会、过去、现在、未来，这些阿德莱德通通都没有了。”
姜昱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她已经不在时间的序列当中了。”
艾略特有些诧异，因为很少有人知道时间的序列这一概念，知道的人都有点狂热和执着，说起来，阿德莱德就知道这个概念，而且她笃信这个概念。
艾略特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姜昱确实处处都和阿德莱德相似，以后说不定他真的要和阿德莱德走上一样的道路。
但也不好说，姜昱身上其实没有那种科学家才有的专注与气质，他也没有展现出对生命溯源的热烈感情，就像姜昱自己说的那样，他没有爱好，也没有梦想。
艾略特没问姜昱是从哪知道这个概念的，他看姜昱没有刚才这么精神了，就让姜昱快些睡觉，姜昱依言闭眼，而艾略特也回到沙发那里。
姜昱没真的睡着，艾略特也没真的去工作，他们都在思索，至于在思索什么，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
从这一天开始，柯林又搬回了伊利亚宫，他和潘医生一起分析姜昱的情况，也要负责查找姜昱营养过剩的原因。
辛妮德第二天也搬过来了，不过她不是因为姜昱怕鬼才过来的，她是想离姜昱近一些，免得真有不知名凯珀尔出现伤害姜昱。昨天的闹剧她还一点不知情，还是柯林到这来提醒她，以后多注意一些，别惹得皇帝陛下不高兴了，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于艾略特威胁要拆了她家，辛妮德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只是很高兴地反问柯林：“真的？小昱真这么说，他害怕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要过去找我。”
柯林：“……”
你是真没听见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
这俩人回来了，周伏生居然也找到艾略特，说自己想要搬回来。
但他不是为姜昱回来的，他是为利奥波德。
一听到利奥波德这个名字，周伏生差点直接变换第二形态，他整个人和平时都不一样了，看着就像一头人形野兽，不用怀疑，如果利奥波德真的冒头了，周伏生绝对要第一个冲上去。
皇宫变得热闹了一点，很快，它还会变得更热闹一点。
姜昱随行团的另一成员，沈家独苗沈问风终于到了。
…………
沈问风说是开学提前两天到，可是他真正到的这天，离开学还有四天。姜昱不知道这里面出了什么岔子，但辛妮德知道。
原来提前两天这个时间是沈问风自己说的，他背着家长亲自和辛妮德交涉，最后敲定了这个时间，因为他有点舍不得花园星，他想留在那多玩一会儿，等他家长发现他说了什么，尖叫声差点冲破屋顶，她连忙对辛妮德道歉，并连夜把沈问风打包送上飞船，在飞船上都不消停，沈问风第一回发现他温柔如水的妈妈原来这么严厉。
沈问风妈妈：“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那是帝国的议长，是陛下身边的荆棘鸟！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人！我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意见，立刻马上！把你那些臭脾气都收起来！我是真担心你哪天得罪了人，莫名其妙就被人打死了……但如果你是皇储的好朋友，整个帝国你想得罪谁就得罪谁，除了皇储！问风，算妈妈求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表现啊！过两个月有了假期，妈妈立刻就过去看你，给你带礼物好不好？儿子听话，乖乖等着妈妈。”
说完，沈问风妈妈恋恋不舍地结束通讯了，他这屏幕是外放的，不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沈问风妈妈穿着一身军装，看背景仿佛是某颗不知名军事星的堡垒当中，也是在别人催了好几回之后，她才不得不结束了通讯。
但沈问风看着屏幕变成透明，几秒之后，他心灰意冷地对旁边乘客说：“看，我妈妈一点都不爱我。”
旁边乘客：“……”
信不信我打死你。
…………
就这样，沈问风郁闷地来到了帝都星，他小时候来这旅游过，也不算很陌生，直到进伊利亚宫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好像比起他小时候，伊利亚宫现在戒严了很多。
抓不到鬼，也抓不到陌生的凯珀尔，现在整个皇宫都有点神经，看见一个风吹草动就集体应激。
……
工作人员带着沈问风去见姜昱，彼时双胞胎也正陪着姜昱一起等他。
沈问风对姜昱兴致缺缺，因为他早就把姜昱查了一个底掉，他在议会过的什么生活，又是怎么流落到了议会，沈问风靠着黑进议会的国防系统，全都弄清楚了，黑别国系统不算犯罪，于是谁也制裁不了他。
调查姜昱的时候他顺便又给那边的研究院添了点小麻烦，也不算很严重，就是把议会关于超跃迁研究的主体算数，替换成了一头种猪的历年战绩。
……
沈问风还沉浸在“以后可能再也回不了花园星”的郁闷中，他本来不打算做什么，进去认识一下，然后就去看看自己的房间在哪，他知道姜昱身边已经有了两个人，不过在沈问风眼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比得过自己的人，所以他也不把那两人放在眼里。
谁知道，他刚到地方，就听到里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
提摩西：“这个人居然让殿下等这么久。”
萨缪尔：“就是，如果是我们兄弟，我们提前一天就到了，绝对不会让殿下等我们。”
提摩西：“听说他年纪还很小，只有十九岁。”
萨缪尔：“唉，殿下可能不知道，在帝国一岁就是天堑，殿下可要小心一点，小孩最讨厌了，而且这个小孩是家里宠坏了的，殿下对他太好，他就有可能得寸进尺。”
提摩西：“殿下放心，我会保护殿下。”
萨缪尔：“嗯嗯，我也是！”
沈问风：“…………”
谁也没注意到门开了一条缝，因为这不是房间里面的人太马虎，而是房间外面的人太诡计多端。
琴看着沈问风的怒气值使劲up，然后满意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下一秒，沈问风啪地推开房门，里面的交谈声也瞬间停下了。
琴上前一步，贴心地帮他们把门关上，重新站好以后，琴在心里骄傲地想，管你们随行团有几个人呢，反正我是殿下身边唯一的顾问官，我还有辛妮德阁下的支持，要不然她也不会将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我。
殿下还不懂什么叫制衡，没关系，我来就行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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