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毓君
“咚咚。”
“咚咚咚。”
有什么东西在云晚湾心间生根、发芽,即将破土而出。
她抚了抚不知缘何怦怦跳的凶猛的心口,手收进广袖里时,微微汗湿。
她随明白道听途说的坊间流言不可信,却还是忍不住去追问,几乎是有些迫切的道:“婶婶何出此言?”
那大娘左右顾盼一阵,确认无人注意这边,才道:“此事说来诡异,得从几日前简侯府的花宴说起了!”
原来,那五皇子在花宴后,似乎是撞了邪。先是回去的路上马车无端散了架,将他摔了个四仰八叉,被一行人灰溜溜地抬回宫;又是整日吵嚷有个黑衣人要索他的命。
“哦呦,可不得了哦!”大娘绘声绘色、手脚并用地讲述着,“有人瞧见那五皇子随他母妃进寺庙,据说竟有些疯魔了,无缘无故的就会抱头大喊大叫,看谁都像是要害他的样子,再也威风不起来咯!”
顿了顿,她有些忿忿道:“活该他遭报应!只是苦了寺庙里的佛子,估摸着要被这娘俩烦死咯!”
大娘又絮絮叨叨唾骂了几句五皇子,见云晚湾低头正思索着什么,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得罪到了这位。
她觑着她脸色,斟酌着开口:“……小姐?”
而云晚湾被她一喊,回过神来。
黑衣。
她方才思绪全然被这个词给占据了,没有注意大娘说了些什么。此时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她顺着大娘的话,追问:“那黑衣人做的事,婶婶可否再详细说一说?”
两位大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摇摇头:“这我们便不知晓了。”
云晚湾眨眨眼,神色黯了黯。
而后一位大娘道:“要我说,若是真有黑衣人,那这黑衣人做的也忒好了!”
另一位也应和:“那可不!替多少人除了心头这口恶气!”
两人热火朝天地夸赞起黑衣人、唾骂起五皇子来,云晚湾插不上话,心里又沉甸甸地装着事,便道谢告辞了。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坊,渐渐驶入冷清的城郊。
喜桐抱着几袋零嘴,看着她家小姐倚着车厢,帷帘被微风抚开,日影透过树影斑驳陆离地落在她脸上,墨描般的眉一会儿舒展开,一会儿又微蹙。
喜桐将泛着蜜色光泽的蜜枣儿搁在小碟子里,放在她面前,道:“姑娘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罢。”
她一开口,云晚湾的眼睫扑簌两下,抬眼看她,眼中是湿漉漉的茫然:“……啊?”
下一瞬,她望见桌上的蜜枣,反应过来喜桐说了什么,轻轻摇摇头,将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我不大饿。你自个儿吃罢。”
言罢,她托着腮,在心中叹了口气。
沈庭书那日分明说,拆了五皇子的马车。他又常常穿着一身玄衣。
如此说来,那个被五皇子惧怕的黑衣人便是他了?
可他为何无端要拆五皇子的马车?
是姜玉衡被迫顶罪,刻意命他去报复?
可他为何拆完后要通报自己?
云晚湾不大理解。
在她的记忆里,沈庭书一柄剑在军中无人匹敌,前世许多将士提起他时,常常会惋惜:“只是个暗卫,可惜了。”
他有能力,并不依靠姜玉衡为生,所以也不会唯姜玉衡是从。他也不大惧怕他,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姜玉衡牵制,不得不在他手下做事。
反而是姜玉衡似乎很是忌惮他,处处小心翼翼地提防。
彼时云晚湾不懂姜玉衡缘何如此,前世与他对峙时,才知原来他忌惮的是旁人发现沈庭书的真实身份。
由此可见,沈庭书并不是为了姜玉衡,才去招惹五皇子的。
那他是为了谁?
为了……她吗?
云晚湾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在想什么。这人分明之前拒绝过她的。
想到这,她眉头微蹙,脑中万千思绪不得解之时,蓦地口中一甜。
她下意识地嚼了两下,口中炸开一阵细腻的清甜。
转头看去,喜桐正捏着一枚蜜枣儿,等着她口中那枚吃完,再喂她呢。
眉间一凉,是喜桐用手抚开她紧皱的眉心。
她听到她道:“莫要蹙眉,风华正好的小娘子,怎么近来老是唉声叹气的?”
看着她,云晚湾的心间也沁入丝丝清甜。
她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会再蹙眉了。
喜桐轻轻“哼”一声,又喂给她一枚蜜枣。
云晚湾嚼着枣,心道,自己为何要为这些糟心窝子的事烦恼。
她已经被迫得罪了姜玉衡,不想再惹上五皇子了。
至于沈庭书……
云晚湾吐出枣核,向喜桐娇声埋怨:“你看,这个枣核没弄干净,掉渣了!”
喜桐凑过来查看她的唇有没有被划伤,云晚湾乖乖让她看。
心里却在想,她对这人知之甚少,此人身份又特殊的紧,报恩也好,静观其变也罢,似乎都要和政权扯上关系。
倘若还有其他皇子知晓他的身份、要对他下手的话,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陷害。
真是如这枣核一般硌牙。
云夫人的墓并未入云家祖坟,而是在祖坟附近另辟一处风水宝地下葬。
云晚湾跪在墓前,三叩首,烧了纸钱。
随即她抬起头,墓碑上并未写太多字,显得有些空旷清冷,但又因这显得更肃穆了些。
母亲的墓与其他女子不一样。
其他女子在嫁到夫家后,墓碑上一般以夫君之姓冠自己之姓,省去自己之名。按道理说,母亲应是“云董氏”。
可云晚湾见到的,她的墓上分明写着“董氏毓君”。
云晚湾不大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只知此举颇为离经叛道。
她也不大记得自己的母亲了。
母亲去世已四年有余,云晚湾又在她仙逝后大病一场,待病好了,关于母亲的记忆她也忘得差不离了。便是她想回忆,也记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是个极其貌美的女子,喜穿一身素衣,牵她去街上的手如暖玉般温软。
父母亲伉俪情深,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未续弦,旁人稍微提起她,云将军便伤心不已。因此董氏在云府是个有些忌讳提起的存在。
云晚湾甚至连她的模样都不清出,只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与母亲长得相似。
而当云晚湾病好后,祖母与父亲一同告诉她,母亲是病逝的。府中下人口径也一致。彼时云晚湾年纪尚小,没能明白父亲眼中的无奈与疲惫、祖母通红的眼眶和喜桐躲闪的目光。
如今她似乎抓住了些什么,却没有勇气去探究一番。
关于母亲,她总觉得他们隐瞒了她什么。她迫切地想得知,但她实在记不起来任何有关母亲的事情。
她站起身来,转身欲走的瞬间,眼中却酸涩的厉害。
她回过头,摸了摸母亲冰冷的墓碑,张张口,还未说出一个字眼,眼泪先落下来了。
她默默流着泪,喜桐小心翼翼蹭过来,挽住了她的胳膊,小声道:“小姐……”
云晚湾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只是她突然好委屈。没由来的委屈。
上京同她一般大的贵女,母亲几乎都健在,偶有排行小的、母亲年迈而逝的,人家也都记得与母亲有关的物事。
她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甚至因为一些原因,连母亲的画像也未曾见过一张。
她虽重生一次,看似洞悉未来,可如今她所经历的和前世有微妙的不同,她也不想顺着前世的活法再重来一回,借机寻觅机会来报复姜玉衡。她选择了换种方式,结果反而愈发无从下手了。
此时此刻,云晚湾才终于在眉眼间泄露出几分属于前世的无能为力的情绪。
表婶代祖母掌家,做事挑不出错处,可毕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室,云晚湾还是能感觉她对待自己时,虽然全心以待,却无可避免的疏离。
直到此时,云晚湾才发现,她居然没有个可以无话不谈的知心人。
至于喜桐,虽然同她亲近,亦不同于母亲。
她反握住搭在自已小臂上喜桐的手,眼泪落得更凶了。
喜桐看着她落泪,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话本子中会写,帝王为博美人一笑,点烽火戏诸侯了。
云晚湾原本就生的有种弱柳扶风的脆弱之美。一落泪,直看的人心尖抽痛。
至于她有多美呢?
喜桐一个读书有限的丫鬟,思索良久,终于得出一个恰当的比喻。
她的美似是晨间日头未出时,荷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令人忍不住想将那荷叶采撷下来,捧在手中;却又小心翼翼,唯恐半分不小心,倾倒了荷叶,令那心尖尖上的露珠破碎。
思及此,喜桐拿出帕子,小心为她擦着眼周的泪,道:“风这么大,小姐仔细皲了脸!”
这话不知哪里戳到了云晚湾的心窝,她哭着哭着莫名笑出声来,喜桐抬眼一看,她皱着脸,又哭又笑,眼泪还在大滴大滴砸落。
在心里又叹息一声,她指着头顶的天儿给云晚湾看:“天色不早了,我瞧着似乎要落雨,咱们还是快些回城罢!”
云晚湾说好。
便驱车前行。
没走几步,天色蓦地暗下来了。
云晚湾揉着发红的眼眶,掀开帘子看,外面果然淅淅沥沥落了几滴雨。
那雨丝先是稀疏,旋即逐渐细密,在天地之间织出剪不断的丝帛。
云晚湾放下帘子,示意喜桐看。
喜桐张口结舌。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嘴这么灵光。
她在云晚湾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挪至车门处,正欲告诉车夫驾车驾得稳妥些,却被一声长长的“吁——”声打断。
马车一晃,险些将喜桐甩出去。
她惴惴不安地拽着帷帘起身,回头,云晚湾正扶着扶手,神色同样肃穆。
在淅沥的雨声中,马夫的声音如雨声一样忽高忽低,颤抖不已。
他说:“小、小姐……这路,今日咱们应是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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