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出府
腊月初十,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天色空净,日光明亮,城中行人更是多如牛毛,尤其是城门口,进去的出来的,赶集的卖菜的,十分拥挤喧闹。
一个走亲戚的闲汉喊,“哎别挤别挤,又不是出不去?哎牵驴的那位,您这是打哪儿来啊?枣树村啊?真是巧了,某正是往枣树村去,某兄弟添了个娃娃,兄弟们可不得去讨杯喜酒……”
这闲汉自来熟,三两句和人攀上亲,正说着话,瞧着前面队伍不动,他不耐烦地骂了句,一抬头正瞧见一队车马出城,“咦?骑马那人怎么那么像傻侯爷……”
“啊?什么侯爷?”
“没什么没什么,京城这官那官多了去了,咱们接着说,您就奔着袭庆坊去,西市街角那家杂货铺,就说我介绍来的,准保给您实惠……”
车队出了城门,门口的喧闹渐渐被甩在身后,这车队不是旁人,正是卢家一行。
昨天叫了马叔问话,马叔一直在马棚养马,在府里很不起眼,如果不是那次在燕春楼大发“神威”,大概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但其实他就是跟着卢老爹从战场下来的人其中之一,大概也是府里仅存的一位。
谷雨说他知道其他人的下落还真是没说错。
“……当年大夫人嫁进侯府,带了很多下人来,大夫人是侯府女主人,管家是应当的,我们这些粗人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慢慢地就把手上的活交了出去。大夫人说我们是府里的老人,又是跟着老侯爷上过战场的,不能与一般的奴仆一样对待,就叫人打扫了个大院子给我们住,三餐都有人送过去……府里多了很多规矩,不让我们乱走动,大家伙实在憋不住,就辞行了……”
这不就是软禁吗?
拨了个院子,不叫人出来走动,一个院子能有多大?他们还都是自由惯的,从前金戈铁马草原大漠地来回跑,一朝被困住巴掌大的地方,不是要逼疯他们吗?
卢飞鸟讶异,她知道一个在王府、皇宫厮杀到最后,还成为赢家的女人必然不可能善良单纯,但当年前大嫂嫁进来时也不过十几岁,软刀子竟已经使得这样顺手了!
“那……大家都去了哪里?”
“有些回乡了,不过我们当初选择留在侯府,就是没什么亲眷牵挂,所以大部分应该还在京郊的庄子上。”
……
卢飞鸟收回思绪,撩起帘子朝外看,下了几天的雪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半尺深的雪地里偶有几根枯枝败叶斜斜地穿出来,一只麻雀踮着脚立在枯枝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盯着路过的这一群人。
卢呦呦卢燕生自出生几乎没出过城,两人对出来后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卢燕生颇为矜持,坐在原处不动,只不由自主伸着脖子看。卢呦呦就不管那么多了,这几天在卢飞鸟院子住,和她亲近了许多,这时直接扑了过来,趴在车窗上看那只黑豆眼灰羽毛的小麻雀。
卢飞鸟由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将车帘拉上,“小心灌了风进来,咱们去的庄子靠山,山上好玩的东西多着呢,不着急这一会儿。”
靠山庄庄如其名,背靠小轩山,地方偏,只有一条可供驴车过的细长的山道通向庄子,庄子里耕地少,也没什么其他进项,有能耐的人早找门路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没什么心眼没什么能力、勤勤恳恳一门心思种地、只求填饱肚子的本分人。
当然填饱肚子这个要求也不是那么好实现的,毕竟这是主家的庄子,他们还得给主家交出息,这几年收成又不大好。
不过这种情况从大前年庄子来了一波人后就变了,这波人有十几个,要么缺胳膊瞎眼,要么脾气古怪,但有一点相同,看着都凶!不是长相凶恶,是那种让人不敢靠近,好像你要是惹到他们,他们真会要人命。
靠山庄剩下的本分人们又惧怕又不满,本来他们的地就少,这些再来,大家更吃不饱了,可要是不给?谁敢说不给啊?
哪知道这群人压根没打算占他们的地方,他们自己在山脚开了一片荒地,庄头想想还是提醒他们那地方有野猪下来撒欢,不好种地,那群人谢过庄头却没换地方,大家还纳闷,后来才知道人家根本不怕什么野猪!
他们中有个脸最黑脾气最臭的严猎户,一人就能打死一头野猪!那可是一头成年野猪啊!不是什么野猪崽子!
靠山庄的人这下可知道这些人的本事了,后来相处久了,发现他们只是看着凶,其实并不欺负大家,就连那严猎户都不介意教他们打猎,大家也就都熟了。
更好的是自从学会打猎,后面的山对他们来说,不只是危险,也是宝库,大家伙日子好过多了。
王二是靠山庄庄头,同样也是跟着严猎户学会打猎的新晋猎户,没办法,他家日子也不好过,听说城里野味皮子价格高,瞅着天放晴就往山上跑,他的陷阱两天没看了,说不定就多了猎物。
王二兴冲冲地上山,灰溜溜地下山,还没进庄子,看着通向庄子的山道愣住了,“那是什么?商队吗?咋还从咱们这里过?哎……不对!这是奔着咱们庄子来的!”
王二本来不是庄头,原来的庄头找上关系到城里去了,他们这地方偏,他当庄头后除了严猎户一行,几乎没见外人来过,还是像这样两辆马车,好几匹高头大马,带着护卫,这一看就是贵人啊!
“坏了!坏了!”王二慌得拔腿就往庄子跑。
大冬天的,外面雪还厚着,大部分人应该都窝在屋子里猫冬,但卢家一行到靠山庄的时候,庄口却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多数人神情惶恐又警惕。
“欸?他们是来迎接我们的吗?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卢二郎天真无邪地问。
马叔停了马车,从庄口的人看到两边屋子里隐隐的动静,以及边上自然不刻意摆放的农具,嘿嘿直笑,果然还是这些老伙计啊!
什么迎接?明明是做好干一场的准备了!
为防止大水冲了龙王庙,马叔忙跳下车,挥舞双手,高声喊道,“老严!高老头!独眼张……是我!马瘸子!侯爷、二郎君、三娘子都来了!还愣着干什么?傻了吧唧样!”
片刻后,庄子上最齐整的一间屋子被腾了出来,老严、高老头、独眼张一帮人抱拳行礼,“见过侯爷、二郎君、三娘子,小娘子、小郎君!”
礼罢,动作一致,齐刷刷跪下磕头,“见过主子!”
“各位叔叔!快快请起!”卢飞鸟忙上前扶,卢二郎吓了一跳,也忙跟上妹妹,卢大郎见两人如此,也跟着去扶,他的力气大,老严一帮人想磕都磕不下去了,只好站起来。
一行人见过礼,各自坐下,问了问他们在庄子上的情况,卢飞鸟方才起身,整衣裳、正神色,郑重地向他们行礼,老严等人忙站起,道不敢。
“各位叔叔,你们是我爹的战友,当年在战场上交付后背共同杀敌,不是普普通通的同僚,更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兄弟,算起来都是我们的长辈,我们见礼是应当的。”卢飞鸟向卢二郎使了个眼色,后者拉着卢大郎,三人一齐行礼。
卢飞鸟是真心敬重他们,哪怕不为他们这些年的忠心耿耿,也为他们保家卫国结束乱世,她经历过乱世,更知道现在的安稳来得多么不容易。
老严等人神情微动,还是僵立着受了礼。
“这些年……是卢家对不起各位叔叔……叔叔们且听我说,当年爹留你们在府里是为给你们养老,起码让你们后半辈子过得舒服些,可当初焉支城一战出了意外,爹出事,大哥也……是你们千里奔袭,救回了大哥……”
大梁刚开国,内有余孽动荡时局,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元武二年,北方胡族入侵边境,卢老爹率大军北上御敌,历经一年零三个月,却突然出现意外,梁军大败,卢老爹和当时监军的太子战死,卢大郎失踪,足足过了五日才出现,率残部反败为胜,夺回焉支城,但他自己为了诱敌深入,险些被活活困死。
是他们及时赶到,将卢大郎救出来,若不是他们,卢大郎就不是傻了,而是死了。
“……我卢家欠你们良多。”
“三娘子,”高老头站起来,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年纪,只是个子不高,长相显老,不知道的人只当他是个最纯朴不过的老农,其实他最擅长伪装,这会儿他却直起身,以真面目道,“三娘子,我们本就是老侯爷的亲兵,大郎君也是我们的少将军,于公于私,我们救大郎君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爹让你们留下,就没有再让你们做亲兵拼命的意思!”卢飞鸟说,“各位叔叔对卢家有恩,这些年我们却没能好好照顾各位叔叔,还让你们被排挤出卢家,沦落到这里,三娘心中有愧!当日我若多关注几分,也不会让你们在府里被欺负……”
“不不,我们没有被欺负,是我们自己不习惯那样享福的日子……”
“哪里是享福?这样的福我也未必能忍受。”卢飞鸟自嘲,“其实让三娘更愧疚的是……我们这次来,还想请各位叔叔回去……”
“本来不该厚着脸皮再打扰各位叔叔,可三娘实在是没有办法……府里恐怕都不姓卢了,前两日我罚了呦呦燕生的乳母,隔天纪家大夫人就上了门……二哥查库房,这才发现库房里东西少了十之八九……府上的人三娘都不知道还能信谁?想来想去,也只有各位叔叔值得信任……故特来请各位叔叔回府相助。”
其实这事做得不太厚道,当初他们被逼出府,这会子却来找他们帮忙,实在叫人脸红,可她也没办法了,家里的人就算收服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她更怕在收服前,先被人钻了空子,害了侄子侄女和大哥二哥。
高老头几人互相看看,没有说话,屋里沉默了片刻,还是高老头代大家说话,“多谢三娘子看得起我们,但……这里的日子大家都习惯了。”
这是拒绝了?
马叔急了,“哎?高老头……”
“马叔!”卢飞鸟打断他的话。
“三娘子!是,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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