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蛟雾飞鳞（三）
眼看着梁邪这个惹事精又要制造麻烦，忽然清晨的凉风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刚才呵斥梁邪的路人伸着脖“呦”了一声。
吵闹都歇了。
梁婉感觉自己的耳朵随着铃声动了动，循声看过去，却再听不到了。
镇子上唯一的这家客栈靠近镇尾，从顶楼上还能隐隐看到镇尾围墙上的大木板门。
那木板门开了。
厚重缓慢的“吱呀”声涤荡在空旷的街道上，随着门板打开，刚才的铃声又传过来，还有木头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声音。
从外面走来一个赶驴的蓑笠翁，坐在一辆破旧的木板车头，手里拿着根小鞭子，在空气中荡荡悠悠，也不见抽在驴屁股上，许是那驴听话，走得很稳当，刚才的铃声，就是从拴在它脖子上的铜铃铛里发出来的。
一切看似很平常。
梁婉刚松口气，又听到街上陆续传来开门和奔跑的声音，从几个巷子口冲出来十几号人，看打扮应该就是镇子上的居民，你推我搡的，竟然争相往那辆板车上跑。
而那驾驶着板车的蓑笠翁像完全没看见似的，任凭他们往上挤，那头驴也是一样，依然气定神闲地往前走，丝毫不为所动。
梁邪也觉得奇怪，从隔壁的房顶上跳回来，站到梁婉旁边。
转眼间板车已经走到了客栈的楼下，梁婉挪了几步，到楼顶边上才能勉强看清楚，那辆车又往前走了一段，彻底看不见了。
梁婉换了几个位置，下面忽然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似乎终于为抢位置的事逼急了。
“我都来好几趟了，该到我了！”
“谁管你来几趟？抢不过就下去！”
“求求各位，行行好吧，孩子要熬不过今天了。”
大家各不相让，争吵声越来越激烈，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夹杂在一众血气方刚的喊声里，显得那么无助孤苦，老人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坚定，一直在祈求大家给他的孙女让一个位置，然而没有人理会。
没过一会儿，板车掉转方向，开始往回走，梁婉终于又能看到了，板车上已经挤满人，驴的步伐明显不如来时轻快，却还是直直往前走，最终随着镇尾大门关闭的声音消失了。
街上重新归于宁静，只留下老人低低的哭泣声。
看来是没能上去。
梁婉拧着眉，老人应该就在客栈楼下，所以看不见，只能听到声音。光听声音就让人心酸。
“哼。”梁邪看见梁婉的样子，冷笑一声。
梁婉眉头绞在一起，回头打量他，他正站在屋脊上，距离自己两步的位置，身材修长，长发高束，双手抱在胸前，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她回想起当初机灵二仙对她说的话，梁邪以前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长大后才变了。
可根据她在小说里的设定，这个人就是个天生的反派，万一他小时候只是本性没显露，长大之后才暴露出来了呢？机灵二仙很可能根本就不了解他的本性，所以才会觉得他骨子里是个好孩子。
楼底下可能是孙女醒过来了，爷爷声音提高了一些，依然带着哭腔，“巧儿，别说傻话，你怎么会活不到明天呢？你想吃啥爷爷给你买，咱们就算见不到蛊神，也一样能把病治好。”
蛊神那两个字让梁婉一激灵，可还没来得及往深处想，就听到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他好像是从客栈里赶出来的，说话时还喘/着粗/气。
“爷爷，我、我也许能救她。”
老人说：“我家孩子得的不是普通的病，估计就只有蛊神能治了，谢谢你的好意，小伙子。”
年轻人还不死心：“我这里刚好有一些药，刚好是能救垂死之人的。”
“是吗？”老人心动了，“这蛊神的板车每半个月才来一趟，我们这次没挤上去，基本上算是死路一条了，你要真有方法，也可以试试。”
那辆板车竟然是蛊神的专车？
梁婉听到这里，实在安耐不住好奇了，她也想拉着梁邪一块，却发现他对这个根本不感兴趣，二话不说跳到三楼的阳台上回房间去了。
见梁邪消停，她也就安心了，一纵身扒着屋檐落到三楼的栏杆上，又几个干脆利落的腾挪下到二楼，就见说话的青年正是昨晚上那个皮肤超好的男子！
因为梁婉在二楼，男子忙着救人，注意力全集中在孩子上，没有发现她，她看到那个老人旁边就是一摞露着棉絮的破旧被褥，盖在一个女孩身上，只露了颗头出来，她面容青紫，嘴唇几乎全黑，看起来中毒已深。
她似乎躺在一张席子上，席的两角绑着一根长布条，刚才老人应该是把长布条挂到肩上，拖着席子去追板车的，而老人看起来也不甚壮实，瘦骨嶙峋的，现在正在站着，也佝偻着腰。
青年正要从袖子里拿东西，手刚放进去，又犹豫了，对老人说：“我们到客栈后面说吧，我怕撞到什么人，吓着他们就不好了。”
老人同意了，正要重新在肩上挂布条，那青年赶忙抢过来，自己挂上，拖着小女孩去了客栈后面。
梁婉也悄悄跟过去，为了不被发现，她重新攀在三楼的栏杆上，心说这一层房间的客人睡得挺香，呼噜声都从窗户里透出来了。
青年的手再次申进袖子里，这回一进去就从袖子中传来一阵类似蟋蟀搓翅的响声，只不过声音更小，并不算恼人，他拿出一个红木制的小盒子，晃一下，声音就消失了，打开，里面黑黢黢又密密麻麻的，像是小小的药丸。
梁婉无声往下降了一层，看到青年用两指捏出来一粒，放在手心等了一会儿，那粒小药丸忽然解体，变成三只来回跑动的小虫子，梁婉胃里再次起了小小的波澜。
他该不会要喂小姑娘吃这个吧？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猜错了，因为那青年小声对女孩说：“张大眼睛。”
梁婉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一路从小腿蹿到了后脖颈。
女孩很虚弱，勉强张大了眼睛，青年侧手把小虫放到了女孩脸上，小虫在女孩娇嫩的脸上跑了一会儿，钻进她张大的眼睛里。
梁婉感觉自己的眼睛也不舒服了。
很快，那三只虫子起了效果，女孩猛烈地抽搐起来，爷爷在旁边有些着急，抓住了青年的手腕，青年小声安抚道：“再等一下，很快就好。”
“这……”爷爷看不得孙女受苦，又想说什么，终究也没敢开口。
孙女还在抽搐着，接着“哇”一声，喷了一大口黑血，眼睛里、鼻孔、耳朵也都开始流出黑血，中间还夹在着脓液，十分骇人。
梁婉非常庆幸自己没吃早饭，现在只是干呕了两声，没有特别失态，然而却也让青年发现了她。
“姑姑娘，你你怎么在这……”许是从没见过女孩这么扒楼的，王英俊吓得往后趔趄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梁婉干呕完回头看到青年正在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她，讪笑一下，像长臂猿似的从楼上荡下来。
落地后梁婉道：“你们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想了想又追加条件，“只要你肯把你的事情，还有这里的事情告诉我。”
青年很好说话，低下头道：“……好吧。”
地上传来咳嗽声，大家一起看过去，爷爷正蹲在地上用袖子擦女孩脸上的血迹，刚才还是一副将死模样的小女孩，现在已经有些生气，纯色也淡了不少，变成浅紫色。
梁婉惊讶道：“竟然真的救活了！”
爷爷更是激动，直接跪倒地上不停地向青年磕头，说他才是真正的蛊神。
青年慌张地把爷爷扶起来，“快别这么说，我来这里也是为了找蛊神的，和他比，我这也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无以为报啊。”
青年显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只能尴尬地笑着回答：“其实这么做也是我应该的，不用报答。”
爷爷还想说什么，梁婉替青年解围，往爷爷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道：“快带着孩子回家休息吧，她的病刚刚好，万一在外面又着凉了呢？”
“哦，哦，对，也谢谢你了，你们都是好人呐！”爷爷弓着腰，边擦眼泪边说，回身又要挂席子上的布条。
青年赶紧拦住他，“还是我送你们回去吧。”
老人又想推脱，然而架不住梁婉和青年一再劝说，最后还是让青年把自己的小孙女拖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老人对梁婉说，这个镇子是几十年前刚刚建起来的，以前周围是一片荒郊野岭，大家来这里都是为了求见蛊神。
据说蛊神就住在距离这里几公里远的长寿山庄，虽然他不是真的神，但也快了，因为他受到了神明的眷顾，获得了神力，现在已经有两百多岁了，而且养出来的蛊虫不仅能治病，起死回生，还能让人长生不老。
更难能可贵的是，蛊神是个大善人，他养了能救人的蛊虫，还愿意分享给大家，只不过这些蛊虫极为珍贵，养出来不容易，所以每半个月才能帮助一拨人，这也是为什么那辆蛊神的板车每半个月才来一趟。
老人的家在镇子的边缘地带，是一间很简陋的茅草屋，用柴火棍子围成的围墙，里面养了两只看起来没多少肉的老鸡，十分穷苦，梁婉跟他们到了地方，见到这番景象心里过意不去，临走又塞了几两银子给老人。
回来的路上，青年没有忘记最开始答应梁婉的事，自我介绍道：“我叫王英俊，就是个普通的村夫，原来住在距离这里很远的王家村，后来被赶出来了，就到了这里。”
听完这个介绍，梁婉首先想到的就是，王英俊这个名字很符合他的形象，就是有点直白。他确实长得挺英俊的，如果不说，别人还以为他是个刚刚家道中落的读书人。
“你也是养蛊的？”
王英俊抿着唇快速点了点头。
根据梁婉的日常经验，养蛊的就不算普通村民。她读高中的时候，特别流行《盗墓笔记》、《鬼吹灯》这样的惊悚探险类小说，她也跟风读过，除了吓得晚上睡不着觉以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些奇奇怪怪虫子，这也算是这种小说吸引读者的一大卖点。
不过可能在这个世界里，养蛊确实就是和养蚕一样的普通职业……？
“你为什么被赶出来了呀？”梁婉追问。
王英俊的目光躲闪一下，“因……因为……”又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因为他们说我是魔神。”
“因为你养蛊吗？”
“算……算是吧……”
那看来在这个世界里，养蛊人也不是什么普通职业。
然而看王英俊这一身形象气质，除了刚才拿出那一盒虫子有点吓人之外，怎么都不像是个魔神，就算他会一些奇淫巧技，有点邪乎，梁婉认为他也不能算坏。
回答完梁婉最后一个问题后，王英俊的冷汗就没停过，眼睛更不敢和梁婉对视了。
为缓解他的焦虑，梁婉冲他笑了一下，柔声道：“不用紧张，你人很好，我刚才都看到了，我请你吃早饭怎么样？”
王英俊“啊”一声，往后踉跄两步，脸上的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哗哗直淌。
梁婉更觉得奇怪，“你怎么了？”
“我、我不能吃饭。”王英俊声音像蚊子。
怎么又一不吃饭的？梁婉觉得自己钻进这个惩罚系统之后就经常遇见怪人。
“我、我吃这个。”
梁婉听到这话稍微安心了些，只见王英俊颤巍巍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更大的盒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装了一堆大肉虫，它们都是活的，在盒子里来回蠕动。
梁婉下一口气愣没倒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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