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七章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过就是一个贼,于蝉鸣声最为聒噪的盛夏,走失在了萩城的大街。
没拿包袱,也没锁门。
家徒四壁。除了一个豁了口的瓷碗外,没有留下一个五块钱以上的家当。
没有留恋,更没和谁挥手再见。
甚至没有人察觉到她的离开。
顶多就是,巷尾那家味道不咸不淡的拉面店里,在某个不咸不淡的午后,飘出一声,“最近好像没看见那个贼。”那个性格不咸不淡的老板抽着烟倒垃圾的时候,望着脚下的臭水沟,想着那个贼是不是死了,而后又在客人的催促下,将这个无聊的念头连同垃圾一同扔掉。
萩城,依旧是那个飘着海风的萩城。
攘夷军营里却多了一个医疗兵。
队伍目前仍处于休整期,所以兮子的任务不算繁重。
早晨跟着队长学习处理伤口,下午拿未愈的伤员们练手,生活被刀伤,枪伤,消毒,挑子弹,敷麻药等琐事填满。有时也会被后勤叫去充人手,切洋葱这种谁都不愿做的差事,她切到眼泪哗哗流,也不会多计较。
兴许是新鲜劲还在,每天天不亮,她就爬起来,伤兵营里候着了。医疗队队长是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长州的老藩医,自命清高,又有些刻薄。开始得知鬼兵队总督滥用职权,往他手下塞人的时候,也不是没为难过兮子。第一天训练,就命她搭手了一个需要截肢的。断肢横陈,血溅了满身,老头儿本想好好看看,这丫头片子该如何尖叫着哭起鼻子,没料到的是,兮子非但没哭,反而从容不乱地跟下了一套手术,手脚勤快,嘴又甜,只需他一个眼神,该递上的器具,三秒内,就会由一双春葱般的手,精准递上来了。
老头儿对鬼兵队总督引荐的人才,一百个满意。其他士兵呢?
兮子恶劣的名声,就算没与她结过怨的人,也是听闻过的。一个劣迹斑斑的女人,生得又漂亮,还拉拢到了鬼兵队总督做后盾。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心机”“手段”之类的词汇,一开始肯定是又恨又怕的,由她端过来的药汤,恨不得拿银针挨个试毒,闲言碎语和审视的目光,在她转身的一刻,毒蛇一般爬向她的脊背只是日子久了,兮子不但没做坏事,好事反倒做了不少,救人,帮厨,替人送信士兵们的疑虑,随着时间被打消,就连鬼兵队的忠犬队长,“反兮子”阵营的麻子脸,也挑不出她的一点不是。“我警告你,敢对鬼兵队半点不利,老子要你死无葬身之地!”撂下一句狠话后,盯梢三小时的麻子脸,瞪着铜铃般的眼,束手无策离开了。
“怎么样?没有给你丢脸吧?”
“我从没怀疑过你的能力。只要,在你不跑路的前提下。”
那天,兮子手捧一盒小点心——被他所救士兵送来的土特产,翘起尾巴向高杉炫耀。结果换来高杉的一句警钟。说到后半句时,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是由他担保的,如果她跑了,那么他也得承担一定责任。
“跑不跑路,看心情。我现在也说不准。”与那样的眼神对视,兮子有些心悸。扔下这么一句话后,溜之大吉了。
这句话是真的。即使兮子说过的真话,远比谎话少得多。
去或留,她也说不准。
一开始确实只为一口饭,后来对高杉产生出异样的感情,连带着这支军队,她都充满了好奇。至于这份好奇能保持多久,谁又知道?
据兮子这些天的了解,她所在的军队是一支非正规军,也就是幕府军口中的“贼军”。
他们独立于任何政权组织,自发对抗天人,叫板幕府。
幕府,攘夷战争初期,还算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只是近些年来,迫于形势,逐渐倒戈天人一方,虽然还未正式投降,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可屡次三番对攘夷势力的镇压,意图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幕府不待见,群众也不太买账,这支军队怎么看来,都充满着末路英雄式的悲壮色彩,写到话本子里渲染一番,观众是要落泪的。
可惜,兮子不会轻易为谁落泪,因为她知道,如果她死了,一定没人为她落泪。
“我说,你们怎么想着过来参军啊?”闲暇时,她曾半开玩笑地,提起过这个话题。
“为了杀光幕府那帮狗贼!杀光杀干净!把他们的脑袋系到裤腰带上,眼珠子当弹珠耍!”
刀疤君第一个抢着回答,满脸胡须随着横肉一齐抖动,手下磨刀霍霍。
“总督大人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麻子脸从不屑理她,但介于此话题可以抒发对总督的敬仰,勉强答了。答完还不忘恶狠狠添上一句,“我再次警告你,敢对鬼兵队半点不利,老子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小秃子带着耳机,摇头晃脑,并没兴趣参与话题
三郎从一堆破铜烂铁里抬起头,机油沾了满脸,“我对打仗没半点兴趣,我来参军,只不过因为不想看见老爸那张烦人的脸。”
几个性格迥异的青年人,畅聊起人生信条。
兮子蹲在旁边扒饭。
她没有什么人生信条,所以她扒饭。
“又来鬼兵队。”高杉坐到了她的身边。
“这不是担心你一会儿瞅不见我么。”兮子闷着头吞咽,像是早已习惯了身边人的存在。
“所有出口都有把手。擅自离队,军令当斩。”高杉的声音,冷冷的。说完,停了停,轻笑一声,“哼。当然,我相信,你要真的想走,没人拦得住。”
“好啦,之前跟你开玩笑的。我不走。最近伙食这么好,你看,还有叉烧肉。”兮子一半认真,一半撒娇,从他碗里夹过一片肉。
“只有吃饭吗?你的世界里。”他问她,很突然地。
那片肉,悬在半空。
“你的手伤,是止血钳的杰作吧。这么拼命工作,是在找寻么?除了吃饭之外的东西。”他干脆更直白地表达。
被看穿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被这样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找寻什么呀,我又不是谷歌地图。”兮子努着嘴,将脸转到一边去了。她的心里毛毛的,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慌乱的同时,心又砰砰跳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虽然脸上没有好颜色,可心里的感觉算不上坏。
非但不算坏,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的。
兮子不是一个笨蛋,相反地,她的脑袋瓜比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要好使。
她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是希望她变得更好,才这么说的。虽然说话的姿态异常高冷。
她还知道,虽然表面高冷,可是他的内心,不是这样的。
该怎么去形容他?
大多数时候,他是寡言的。
他处理军务的效率很高,话却不多。明明年纪轻轻,却像个小老头儿,脸总是板的平平,即便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军营里多是粗野汉子,午饭时坐在草坪上,一个个满脸酱油,东倒西歪,还有讲着黄色笑话把自己呛吐的。而他就坐在一边,怀着刀,倚着一棵粗树干,一手稳稳托住碗底,即使坐着,腰杆也挺得笔直。食物入口时,他从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下视的目光,只锁在方寸间。虽然和大家同在一片草地,可兮子却时常觉得,他好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或者说,像是自带了屏障似的。
这种状态,偶尔也会被打破。白夜叉出现的时候。
白夜叉是个神奇的人。他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吊着一双死鱼眼,起初兮子觉得,他不像一个会为了什么东西拔刀的人,因为他似乎连眼睛都懒得睁。可是后来,当她看见战场上白衣染血的他,她的想法变了。不是因为他被世人神话的杀伤力,而是他的眼神。猩红色的瞳孔里,蕴含着一种无声的危险,像野兽。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他和高杉之间,有一种东西,是相通的。
白夜叉的乐趣,除了去后厨偷糖,就是调戏她家小少爷。
“虽说是长男,不如说是短男呢。”
“反正那艘船,也是老爸送的玩具吧。就像某个让老爸买来乐高军队,总以总督自居的豆丁一样吧。”
“你的话,是不是在那个罐子里也能藏身啊?”
每当白夜叉说着欠扁的台词,掏着耳朵,巅着步子走过来的时候,高杉的脸都有晴转多云的迹象。
比嘴欠,高杉赢不了他。这也是兮子后来才认清的事实。
高杉挑衅白夜叉,这种情况虽然也有,但少见。更多时候是:白夜叉出言不逊,语调阴阳怪气,内容滴水不漏,句句伤自尊,尺度却又拿捏的刚刚好。高杉先是吸气规避,后来眉毛在一片冷气中凌乱飞舞,最终化身一只炸毛的猫,每根紫毛都倒竖而起,亮出鞋底,像踩踏板一样狂踩白夜叉,要么直接拔刀。
每当这时,兮子就在一旁拉起大横幅,跳起啦啦队舞。
因为她觉得,比起那个高不可攀的总督大人,他炸毛的样子,意外可爱。
有时心情好了,也会帮他回怼几句。
“哟,这不是矮,啊不对,高杉吗?”
银时懒懒的声音传来时,高杉正坐在河边磨刀,旁边是正在数针管的兮子。
自从“交往”之后,兮子在哪,他就在哪,从表面上看,两人与热恋情侣并无二致,可实际上,他们几乎不说话。比如今天,兮子坐在草坪上清点物资,他一声不吭地坐到她身边,然后亮出刀开始磨,全程板着严肃的面孔,神似一尊活木雕。兮子觉得奇怪,于是问他,“你为什么总跟着我啊?”他放下刀,回赠她一个生硬的嘴角,“认真做戏而已。”说着的时候,俊俏的脸上闪过可疑的薄红。然后闷过头,接着刷刷磨刀去了。
这个人,真奇怪。说喜欢她吧,却从不搭理她。说没意思吧,第二天,绝对又会像一尊活木雕,强势落座她身边了。
她的“木雕”,现在心情似乎很不好。
因为银时那顶鸟窝一样的脑壳,越来越近了。
“哦呦,兮子也在啊。真是抱歉了啊,打扰到你们说悄悄话了。”银时不怀好意地掩嘴。
“哼,有些人嘴上说着抱歉,行动上却没有一点歉意啊。”高杉已然进入备战状态。
“好啦好啦,阿银我这就走,现在就走,马上就走,不行吗?真是的啊,春天到了吗,最终回到了吗,高杉君的发情期到了吗?”银时依旧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样,和他相比,铆足了劲儿的高杉,倒显得滑稽了。
“滑稽”的高杉,一双碧眸死死盯着银时,然后随着他张合的嘴巴,拳头渐渐握紧。
“有钱的公子哥,交起女朋友来,果然容易得多啊,只要掏出信用卡,哗的一下,很骄傲地和妹子说,‘这些he哔mes,cha哔el全部都是你的,爸爸名下的大宅子也是你的,还有积木军队啊,鱼塘啊都被你承包了,妹子果然就会沦陷呢。”
“喂,我没有说过那些!还有,我也没有鱼塘!”
“哈?我有说你吗?原来高杉君认为自己是有钱公子哥啊,啊啦啊啦,嘴上义正言辞说着‘我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其实还是以公子哥自居啊。”
“等一下!”兮子突然蹦了出来。
银时依旧掏着那永远也掏不完的耳屎,只是抬起的眼皮下,一丝警觉乍现。
兮子拍拍衣服,微笑站起身来。
“可不是因为那些肤浅的原因哦,我们交往。总督大人的优点很多,但最让我义无反顾选择他的,还是那一头柔顺的直发。”说着,一手捂心,含情脉脉摸了摸高杉的头发,“在我的家乡,我的母亲从小教导我,找男人,就要找直发的。只有直发男人,才具有真正的雄性魅力。而天然卷的男人,通常油嘴滑舌,不可靠呢。”
“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直发男人哪里好啊!天然卷!天然卷才可爱吧!还有你的母亲,你的家乡,一看就很可疑吧,都是你现编出来的吧混蛋!”
银时扯着一缕如何也变不直的卷发,气的直跳脚。
刚才一直被阴霾笼罩的高杉,却一洗前耻,飘飘然了起来。
“银时,听到了吗?想找女朋友的话,与其在这里和我斗嘴,不如去便利店买个夹板吧。”
高杉一手自然地揽过兮子,像炫耀战利品似的,亮出了刀锋般的牙。
“天然卷哪里不好啊喂!天然卷招惹你们了吗?可恶啊,天然卷就像那可恶的乌云,把阿银我太阳一般火热耀眼的人格魅力全部遮住了啊!”
银时挑衅不成,气呼呼地走了。
高杉全程对他行注目礼相送。
兮子冲着远方招了招手。
等银时的身影彻底消失,兮子才微微低了头,瞅了一眼肩膀上的手,又看了看身边人,抿嘴一笑。
高杉身子一滞,飞快将手拿开。
兮子却早已像一只花蝴蝶,翩跹得不知哪里去了。
“小秃子!”
兮子坐在石阶上洗衣服,看见熟人路过,扔下手边,小跑了过去。
“大嫂,好久不见啊!”小秃子笑脸热情,招呼了一声,
“这是要去哪儿?”兮子看起来心情不错。
“总督订购的一批养乐多到了,我们一起去取!”小秃子中规中矩答道。
兮子转了转脑袋,这才发现,他们的总督大人,原来就走在他们前面。
还是那个自带制冷剂的背影。笔直,衣摆静垂,和下属保持着一定距离。
明明听见了她的声音,却也没回头。
“那带上我!正好下午没事做。”兮子故意放大了声音。
“那怎么行,我们是去搬东西的,怎么好意思让大嫂做这种重活!”小秃子连忙摆手。
“哼。那你可太小瞧她了,小秃子。”前面的人“哼”了一声,回眸一笑,“让她随着去吧。一顿能吃八个鸡腿的人,力气可不一定比你小。”
“喂,你说什么?!”兮子气的脸都红了。
出了军营,他们踏上了一条乡间小道。
兮子的小嘴一直扁着。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女孩子啊。他怎么当众揭她短呢?况且当初那八个鸡腿,不是他的下属非要让她的吗?她分明只吃了四个,剩下四个是兜里装走的。
上次就是这样。她记得,上次他故意装死,惹她哭来着。
这个人,最近天天都要招惹她。平日无事时,就像一桩木敦子,不言不语,却威风凛凛地杵在她旁边,她稍稍靠近,他就浑身不自在。她不理他了,他又跑来招惹她。
“话说我们要去哪里呀?”心下嘀咕着,面子上却不动声色。
“村口的邮局,厂商把养乐多寄到了邮局!”
“这样啊,那个家伙,经常请你们喝养乐多吗?”
“对啊,一个月一次吧,比女生的大姨妈还准时!这已经是我们鬼兵队的特色福利了。”
提起鬼兵队时,小秃子总是昂首挺胸,像一只神气的雄鸡。
看到鬼兵队受到这般崇敬,兮子突然就想挫挫某人的锐气。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他的样子,和这玩意儿不是很搭。”
兮子对着前方某个比那松树还笔挺几分的黑色背影,两只爪子,比划比划。
高杉的肩头,很明显地僵了一下
“不会啊,我觉得很搭啊。哈哈,你别看总督大人那张脸,其实他对我们很好的!去年我家发大水,还是总督大人帮我垫的钱呢!”
高杉的头顶突现一枚十字路口。
“真的吗?这么乐于助人呀,那他怎么总臭着脸?是不是怕你们夸他人好,他会不好意思啊?”
高杉的周身惊现一股黑色气体,开始缓缓游移
眼尖的兮子,立刻发现了前面人的异样。原本只想贫嘴两句,发现某人的脸皮比她想象中还要薄之后,她好像发现了新大陆,马上乐开了花。
她决定放个大招。
“那白夜叉呢?你们总督,和白夜叉看起来关系匪浅哦。”
“白夜叉,那不是和我们总督感情很好嘛!”小秃子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一经诱导,马上上钩。
“啊?真的吗?可是我常常看到他们吵架呀。”兮子循循善诱。
“不懂了吧?打是亲骂是爱啊,他们经常夫唱妇随,啊不不,一唱一和削敌人呢!还有还有,悄悄跟你说啊,其实以前,我们都一度以为总督大人暗恋白夜叉!因为我们每次去花街啊,他虽然也和我们一起,但总是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样子,再加上那次的事,红着眼喝酒,你知道的哈哈哈,所以我们都怀疑,他和白夜叉大人争游女,只是因为吃那些女人的醋哈哈哈哈”
“喂。”一个不悦的音节,从前方传来。
小秃子原本张着嘴大笑,听见那声音后,瞬间凝固,不动了。
他知道,总督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闯祸了。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又该绕着校场跑圈圈了。
一瓶养乐多横飞而来,精准填满那大张着,可以喝风的嘴。
高杉大力扭头,颈骨发出咯咯低响,眼里似有熊熊烈火,可以瞬间将人焚化成灰。
“最后一瓶了。拿去,乖乖把嘴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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