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章
轻飘飘的日子,有如昙花,从来不会持续太久,因为表盘上的时针,从来不会停止转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夏末初秋之时,这支军队正式告别了漫长的休整期。
随着城西桥头爆发出的第一声枪响,攘夷军与天人的战争,再次拉开了帷幕。军队驻扎在名古屋附近的山上。因为得知近期将有一批天人从这里空降,他们计划守株待兔,将其劫杀。可谁知,空降兵的数量,远比情报中多出几倍,源源不断下落的天人,使得战况陷入了僵局。夏季新入伍的那一批医疗兵,倒是在这次战争中崭露出了头角。
兮子目前在轻伤区工作。
快咽气的那种,是正经医生的活儿,还轮不到她这样的半吊子。她所受到的流水线式培训,也就刚刚够应付几种常见的皮外伤。
每有战役结束,伤兵们的腕子上会被绑上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布条。红色表示重伤,黄色稍轻,绿色则代表轻伤。兮子早已习惯在敌军撤退时和队友们一哄而上,就地寻找绿色布条,有时人手不够,帮重伤伤员先行止血,也是时常发生的事。
出来混,迟早要还。
昨天吃了几碗饭,今天就流几滴汗。
兮子忙起来的时候,堪比一只长了脚的陀螺,这边儿麻药刚敷上,隔壁床就嚷嚷着点滴瓶见了底。左手绷带方唱罢,右手边队长催促的消毒液便急急登了场。时常是,当她能喘上一口气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伤兵有各式各样的。安静的,聒噪的,听话的,不听话的遇见听话的当然好,若是遇见那类不配合的么,文化人动粗,粗人说理,胆小的新兵岔开话题,总之,兮子总能将他们一军。至于那类,还没碰他,就先发出杀猪般尖叫,残害她耳膜的,直接抹布堵嘴。于是乎,人们经常瞧见,轻伤营里的兮子姑娘,一会儿温柔,一会儿暴虐,上一秒还与人含笑攀谈,话声软如呢喃,下一秒转过身去,翻脸似翻书,变成了河东那只母狮子。
至于高杉,很奇迹,依旧和兮子维持着诡异的“情侣”关系。
兮子上过战场。为了抢救失效,血与火中抬着担架狂奔,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
她时常遇见他。有时是连天炮火中的无意回眸,有时是战后混乱里的匆匆一瞥,她一手扶着点滴瓶,与衣襟带血的他擦身而过,假装不经意撞上他的肩头,等对方眼神在一众欢呼怪叫声中扫过来时,她早就低着头开溜了。
高杉永远冲在队伍的最前方。战场上,战士们职责明确,而高杉扮演的角色通常与“冲锋”,“开路”这类词眼密不可分,说好听点,叫做“英勇无畏”,说难听,就是“送死”。击落战舰这种事也并非谣言,他跟银时两个经常任由着性子,临时更改作战计划,完成了许多任谁看都不可能成功的天方夜谭,这使得负责收拾烂摊子的假发十分苦恼。
“高杉!你快出来解释清楚!”那天,假发大喝着破门而入,兮子却连眼皮都没抬。因为这样的情景,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八次了。
“真没想到,连这里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啊。”高杉完完好好的,连皮都没破一个,坐在兮子的轻伤营里,苦叹了一声。
“不是这里,是桂!高杉,对于这次擅自行动的事,不给大家一个说法吗?”假发揪起他的衣襟,质问声急急落下。兮子则无奈摇了摇头。因为她知道,一场唇枪舌战,又要开始了。
起因是早晨那场战役,敌方不知从哪儿搬来了一架远射程大炮,巨大的威力使得攘夷军无法靠近。桂原先拟定的计划是缓慢匍匐前进,逐渐深入敌方,可高杉和银时两个,却连招呼也没打,就站起身子,于枪林弹雨中,挥刀奔向敌营。趁敌方置换炮弹的空档,砍坏炮筒,赢得胜利,听起来是很燃很英雄,可这其间过程,确确实实使当局者们捏了一把汗。
有时候,兮子觉得,对于她家小少爷,桂绝对称得上“良师益友”里的那个“益友”。高杉年少无畏,锋芒太盛,而桂看似“胆小”,凡事都谋求一个保守,可在那背后,却是一份宽厚的博爱,如山岳巍巍,将所有湍急的溪流,奇峻的险峰,逐一容纳。
那次的事,兮子也没再多说。因为她知道,即便说了,下一次,遇见相同的情况,他该怎么着,依旧会怎么着。
不说不代表不担心。
事实上,她担心的要死。每次战役结束,她总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心情好比过山车。
可她的担心,从不会写在脸上。
又是一次惨烈的鏖战。天人准备了充足的火力与兵力,对攘夷军发起了强势进攻。高杉率领鬼兵队顽强抵抗,虽然赢得了胜利,可无奈最后四面受敌,高杉胸口中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迷迷糊糊睁开眼,他看见兮子跪坐在他的床榻边。
“你被阎王爷退货啦?”她轻描淡写笑了笑,笑出两个小梨涡,眼睛映着桌边的烛火,看起来亮晶晶的。
看到她熟悉的笑意,他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得知自己还活着,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布衣长发,静坐狱中的背影,意识到自己差点丧命于此,他恨恨闭上了眼。
“兮子,我是不是太弱了?”半晌后,她听见他的声音。那样哀恸的声音,尾音带着沙哑,微微颤抖着。
“我去给你打热水,你别动哦,伤口会裂开。”她也不答他,只是拿了毛巾,端起木盆。一串轻巧的脚步声落在帐中,她慢步帐口,稍作停顿后,掀帐回首,“鬼兵队那些家伙们,据说整夜都在为你祈福。没了你,他们不行的。”
没了他,他们不行的。
床榻上的人,呼吸似是一轻。
没错啊,他可是鬼兵队总督,是所有队士们前进的方向。
他已经很厉害了。
只要再厉害一点点,一点点,他就可以
眉心逐渐舒展,紧紧攥着的拳,一点点松开了。
夜。万籁俱寂。兮子走出营帐,又向前了几步,委屈的泪水才哗哗哗淌了出来。
他曾说过,他驰骋疆场,不为国家。虽然他们还没有熟到就“理想”二字促膝长谈的地步,他的志,他的道,她也不甚清楚,可她感受得到,他正在顽强地,执拗地朝着什么地方前进。每次他杀人的时候,眼里都有一把利锥,似要无畏地,拼了命地冲破一切阻碍,那种发了疯透支自己的意味太过浓烈,就像刚才,大病初愈的他,清醒后第一个表情不是迷茫,不是庆幸,而是深深的自责。那句责问,直到现在,她都记得。沙哑,悲伤,温柔,颤抖就好像自己还太弱,太差劲,做的还远远不够,不够触及到那个方向。
或许吧。她想道,就像刀疤君执着报仇,三郎执着机械,小秃子执着蜕变,高杉一定也在执着什么。因为这份执着,他们凝聚在一起,才有了世人口中的鬼兵队。
这样看来,她的确是一个旁观者,十足的,至始至终的。
她本该觉得不屑,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广袤无垠的夜空下,她的心中,竟生出淡淡的疼痛。
落花不过身外客,流水从来是凉薄。
她是否,永远只能做那朵落花,那捧流水,那个身外客?
可是,刚才,有一瞬间,确实有一瞬间,她想抱抱他,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不要让自己这么累。
她是真的,想去他的心里看看。
而这样的感情,又算什么呢?
高杉的伤势好转后,几乎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投身战场。
他的背影依旧那般笔直。
他依旧是人们眼中的那个丰碑。
那晚在兮子面前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就像天边的星,随着太阳的升起,荡然无存了。
他们的关系,也在那晚之后,以奇迹般的速度悄悄拉近。
他仍旧常驻她身边,只是他不再磨刀了。他渐渐开始和她讲话。他们坐在树下,屋顶,有时候他当值守夜,她便偷偷溜出队舍。看见“无意路过”的她,他轻吟一声“月色真美”,然后两人相视一笑。他打来野兔,架在树枝上烤熟,两人美滋滋地吃掉。夜里凉,他把战袍披在她身上,她说,你的衣服都没有袖子,你不冷呀?说着,衣服分他一半,将他也罩住了。于是两人偎在一起,烤火吃兔肉,望着头顶的星星聊天。
虽然大多数时候,也只是说些有的没的。
他说,初来战场时,他当过候补兵,那时他立下誓言,他绝不会止步于此。
他说,虽然出身草莽,可他的鬼兵队人人都心怀志向,他认为他们都很优秀。
他说,炊事班打饭的阿姨,每次给他的饭都比银时多,她们常常聚在一起,夸他长得好看。
他说,波多比亚杀人事件,他只玩到三,后来出了续作四和五,可是他已经上战场了。
他说,银时玩波多比亚杀人事件,反应速度总是逊他一筹。
他说,私塾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花瓣飘落在银时鼻尖,害他梦中惊醒,课堂上闹了大笑话。
他说话的时候,她就听着,也不吱声。
她喜欢听他说这些。
说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温柔。他的眼睛亮亮的,就好像天上的星星,全部落入了他的眼睛。
后来,他说,樱花盛开的时候,松阳老师常常组织他们一起做樱饼。
说完这句,他就不说话了。好久都没说一句话。
空气中,似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坠着。
兮子却也不多问,一瞬沉吟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诶,你会动眉毛吗?像这样。”说着,动了动眉毛。
高杉蓦地笑了,依旧不说话,看着她。
“这会儿有点冷了,好无聊啊,不如我给你变个戏法吧。”兮子伸出一只手,空无一物,在身后故弄玄虚晃了一圈之后,再次伸手,手心多出三个指甲盖大小的justwe来,“好看吗?我们队舍的茗荷姑娘送给我的,金子做的,可贵着呢。”
高杉仍旧看她,沉默了一阵后,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可能是第一次摸女孩儿的头,他的动作还很生涩,手臂抬起的弧度假肢般僵直,下落时有些迟疑。
感受到一只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兮子也不再说话,微微低了头,别过脸去。
后半夜,高杉守夜,兮子靠在他的身边,沉沉睡去了。
高杉问她,要不要回队舍去?她摇了摇头,说不,我就要呆着。
语气中有一种小任性。小女生独有的。
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她看到他正襟危坐在篝火旁,沉默地拿出一本绿皮书来。
指腹将封皮轻柔摩挲后,小心翼翼地翻开,像对待一件绝世珍宝那样。
火光前,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长刀依旧在握,衣领依旧立得一丝不苟。只是,他的眼神,看起来那么柔软。那种柔软,并非想象中的,柳絮那般轻飘飘。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眼神,柔软却沉重。让人想起血色长天下,大风吹不散的狼烟,正执拗萦绕着那柄锈迹斑斑的断刃。那样的眼神,感染力太强,看着看着,她的心竟也似灌了铅,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只有她一人知道的梦。
梦醒后,嘴角在笑。泪水,却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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