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二章
高杉看见兮子的时候,兮子正在熟睡。
天气很冷,她的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唯有一颗小脑袋露在外面,头发散着,遮住了侧颊,脸色看起来,十分的苍白。
“昨天夜里醒了一次,我喂了些药给她。”茗荷的眉微微颦着。
“今天呢?”高杉的声音很低。
“今天,哎。”茗荷哀叹一声,“就这么,一直躺着。”
屋子很大,却很空旷。两人的脚步声显得愈发空灵,茗荷点了一盏油灯,放在床边的木桌上,高杉一声不发地跟在她的后面。
“晋助,不坐下吗?”
“不必了,我”
“既然担心,就去好好看看吧。你放心,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更不会知道,有个人啊,明明来到了病房,明明担心的要死,却连走近看一眼啊,都不敢。”
“茗荷。”
“嗯?”
“是银时那家伙的杰作吗?你的嘴,越来越贫了。”
“什么?”
就在大小姐心跳加剧,红霞爬上脸颊的空档,高杉小少爷早已趁机在床沿落了座。
兮子病倒的原因,是过劳。
据茗荷讲,那天撤兵后,兮子就像着了魔。搭帐,救人,移床,分秒必争,一刻不歇。整整三天,她不笑,不哭,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上一眨。第一天,茗荷从伙房给她盛了一碗粥,后来粥凉了,她仍在救人。第二天,队长终于看不下去了,叫人扶她去休息,后来她转了一圈,却又跑了回来。第三天,整整七十二小时没合眼的她,终于晕倒了在了病房,还是路过的高杉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床上。
高杉凝望着她的睡颜。
不知是许久不见,还是散着头发的缘故,她和平日里,好像有些不同。印象里的她,双眸明亮,笑容狡黠,让他觉得,她的生活永远充满了乐趣,不会乏味,也不知疲惫似的。而此刻,他才发现,那不过是错觉。睡梦中的她,闭着眼,毫无生气。她还很小,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脸也小小的。头发很长,却有些枯黄,想来是因为没有时间打理,又常年营养不良吧。
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也许是第一眼吧。一个笑起来露出八颗牙的贼,扛着米袋子,从天而降,就这么撞入了他的生命。她的模样很乖巧,尤其蹦蹦跳跳跟在他后面,喊他“总督大人”的样子,乖巧得就像他儿时邻家的小妹妹,虽然,他知道,那只是她坏心的伪装。她可不是什么邻家妹妹,她没有家。不过,闹市,陋巷,丛林,溪水却又都是她的家。他时常想,她的过去,一定像万花筒那般多彩吧。今天睡在金灿灿的稻田里,明天叼着草芥,从哪家达官显贵的屋顶上醒来,就算某一天,她从将军府里走出来,告诉他,她去大奥做了女官,他也不会有丝毫惊讶
从前他以为,这便是她,不会错了。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错了,错的离谱。
她没有那么可爱,也没有那么耀眼。
她游走四方,可她的身边,只有四面漏风的墙。
她满腹鬼计,可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碗白饭。
她惧怕爱,又渴望爱。
她偷钱袋,骗彩礼,玩灌了铅的骰子,用石灰粉撒别人眼睛可是她的心,比谁都要善良,也比谁都要脆弱。
仅仅是脆弱吗?
不,不对。
先遣队遇险,她可以装聋作哑的,可她还是随着她们来了。
为了救人,她三天三夜没合眼,她的心里很害怕吧,怕一个合眼,一个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的朋友,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的心上人啊,不过是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一切的小女孩,生活给予她的好乏善可陈,以至于最平常不过的一点点好,都会让她哭着鼻子,难过好久
可是,她在抗争。
她的抗争,暗藏于心间,即使战场上狼烟四起,外人却难以窥得半分。
他却看到了。
他忽然,无意识地,向她递出指尖。
心底泛起细细的涟漪,有些欢喜,有些怜惜,怜惜之中,却又发酵出一种油然的敬意。
他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又轻触额间,试了试体温,最终,在就要触及她脸颊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的指尖,停在了半空。
她是一个好女孩,她应该得到很多很多善意,很多很多温暖,很多很多爱。
或许,在不远的未来,她会拥有一个家。
房子宽敞明亮,带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满了绣球花,晚风一吹,花瓣就落在了屋子里。屋子里,有笑语,有烟火气,还有她爱的人。那个时候,她的笑容,不再戒备,不再狡黠,却洋溢着温柔,洋溢着生命的力量。
他的指尖,颤抖着缩回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
他的双眼里,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奔腾翻涌,汹汹而来,却又在即将决堤的一刻,黯然退潮,将自己轰然淹没。
他没有资格。
他的明天在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幕府未倒,天道众未灭,松阳也仍被关在大狱中注定浮皮潦草的一生啊,就连沙场裹尸还,他都不惧,他又有何资格,去拖累无辜的人?
他的身后,茗荷注视着他的侧影,面上渐渐覆上了一层严霜。
她看见,他缩回的指尖,慢慢攥紧,攥成了一个拳。
他的头垂着,总是如竹一般挺立的脊背,微微地驼着。
木桌上,火光晃了晃,暖橙色的光,将兮子的睡颜打亮。
高杉那里却是暗的。
一明一暗,多么突兀的分割线。
高杉的身影溶在黑暗里,许久许久,就像要与那片黑暗久驻成石。
那样悲戚的背影,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视线挪开的时候,连手脚都是冰凉的。
“茗荷。”许久之后,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嗯?”
“拜托你了,照顾好她。”
“不多坐坐吗?这么快,就要走了?”看到起身离去的他,她茫然发问道。
“不了,我还有军务在身。”
“等一等!”茗荷突然起身,对着他毅然离去的背影,失声大喊道。
高杉停了下来。
“晋助,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
“什么?”
“炮兵营的日野君,你还记得他吗?”
“有点印象。”
“日野君他,就在昨天,重伤不治,牺牲了。你知道吗?临死前,他的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可是直到死,他们都没有再相见。后来我听说,那个女孩儿是他老家的初恋情人,他爱她,一心只愿她结婚生子,过上安稳日子,所以,上战场前,他装作移情别恋,把她甩掉了。他以为自己一往情深,牺牲小我,只为她幸福。可是,后来,你知道怎么了吗?那个女孩儿去报社做了战地记者,她没有过上他想象中的日子,也没有再联系那个‘移情别恋’的负心汉。于是,直到死,他都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爱她,而且,从未负过她。你说啊,他是不是一个自作聪明,又很自以为是的人呢?”
“茗荷大小姐,你指桑骂槐的本领,可真是越来越强了。”
“不要岔开话题,请正面回答我!”
“我不会死。至少,在救出松阳之前。”
话声落下,高杉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茗荷望着他的背影,气得胸脯起伏。床上的兮子,眼睛缓缓睁开,从床上坐了起来。
高杉出门的时候,桂恰巧路过。
“阿啦,真巧啊,高杉,你也过来探望兮子姑娘吗?”
“你不用进去了,她还没醒。”
还不及他反应,一张熟悉的脸,在他的眼前突然放大。
“高杉,你的脸色怎么了?又青又黑的!啊,难道你,真的如银时所说,素人小光碟从兜里掉了出来,结果被兮子姑娘甩掉了吗?”
“我没有那种光碟。”高杉滴汗。
“真是的啊,青春期的少女,果然都是这样啊。对男人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她们不懂,外表再光鲜的男人,内里其实都一样,都是黄色废料做成的啊。等到她们再年长几岁,嫁作人妇,哈哈哈!那时候”
“假发。”高杉突然将他打断。
“不是假发,是桂!”
“你招来的医务兵,真的很优秀。”
“唔?”
突然扭转的话锋,令假发惊疑不已,他扭头看向高杉,看他神色严肃,他微微一愣,随即也适时地收起了玩笑姿态,换上了一种与他相同的肃穆神色。
“没错。一个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是很优秀。”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她不是什么烈士遗孤?”高杉并无想象中的惊讶。
“自称烈士遗孤,至少说明,在她心中,那不算一个坏形象。”桂微微一笑,唇角微弯,而眼角眉梢,却如云般舒展着。一种博大而宁和的力量,自他的笑容中缓缓透出,给人一种安定而可靠的感觉。“只要她肯为日本的黎明尽一份力,这就够了。有时候,善念一直都在,只是缺乏一个让它发芽的土壤罢了。再说了,将种子埋入土里,看看它能开出什么花,松阳那家伙,不是一直也在做着相同的事情吗?”
“怎么样,我说吧,只有我晕死过去,某些人呐,才舍得接近我呀。”
“不过我觉得,咱们这一招,还是挺管用的。”
病房里,兮子和茗荷正在窃窃私语。
“管用?怎么说?”兮子挑眉问道。
“至少确定了,晋助是喜欢你的。”茗荷含笑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脸上有写字吗?”
“有啊,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肢体动作,都写着喜欢你啊。你可能没看见,刚才,他去碰你的脸蛋儿,手伸出一半,却又收回来了。很悲伤的样子呢。”
换做平时,兮子一定会“噫”上一声,然后斜着眼凑上去问她,“真的吗?”
可是此刻,她只剩无声。
茗荷略带好奇地,看向她。
兮子并不算瘦,她的身材属于凹凸有致那一挂的,平日活跃在后营的样子,也总是充满生气。可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大病初愈的原因,坐在床上,手捧着汤药的她,看起来竟比平时单薄几分,苍白几分。
“手可以收回,那么心呢?”她低下头,喃喃道。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所以才不愿拖累你的人生啊。”茗荷微笑道。
“总是自作主张,又自以为是的家伙啊。该说他热血呢,还是冷漠呢?我竟然也不知道了。”她笑了一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兮子没有回答,起身披了件衣服,步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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