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亮说晚安(上)
>>>01
彼得寄来的请柬安静地在信箱里躺了有两个星期，在打开信箱见到它第三次后，我才下定决心把这封请柬拿出来。
粉红色的卡片上散发着淡淡的玫瑰花香，彼得帕克这两个单词用金色的油墨印在纸面上，未婚妻的名字紧挨在一旁，在我看来，无比刺眼。我盯着它约莫有五分钟，直到眼球干涩得生疼，我才把目光放向别处。
我曾在脑海里预想过自己收到这封请柬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是把它扔到垃圾桶，眼不见为净？还是盯着它回想起我与彼得的过去默默流泪？和预想的不同，我十分平静，心里的情绪没有太大的变化，倒不如说，没有任何情绪。
两天后，我应邀参加了彼得的婚礼。
那天的天空很蓝很蓝，没有一丝浮云。和煦的日光温柔地照耀着大地，轻风偶尔在光束中微拂。雪白的鸽子围绕着教堂的屋顶打转，钟声不停地被敲响，像是宣告这场婚礼的盛大。
白色的礼花纸片和白玫瑰的花瓣零星地铺在那条长长的红地毯上，我坐在教堂里的长椅上，彼得站在耶稣像下，一身白色的西装，额前的碎发被梳在脑后，那张好看的脸上多了几分成熟，琥珀色的眸子却依然像以前那样清澈。米歇尔身着一袭白纱在《婚礼进行曲》的旋律下缓缓地朝彼得走去，我就这样看着她的手轻轻挽住彼得的手臂，看着他们在神父和耶稣像前宣誓，看着他们交换戒指。
我终究没有勇气去见证他们的吻，像小丑那般落荒而逃，别提有多狼狈。我呆坐在教堂后面的花园里，花园里种着的是栀子花，白色的花瓣没有一点杂质，很是漂亮。
恍惚间，我的回忆被拉到许多年前，回到那段岁月静好的时光。
>>>02
像很多电影那样，我与彼得的相遇发生在充满青春荷尔蒙的夏季，且充满戏剧性。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随父母从布鲁克林搬到了皇后区，父亲因工作的关系，又一次搬家了，细数一下，从我出生到现在八年的时间里，我已经搬过四次家了。说实话，我对此的确颇感无奈，八岁的小屁孩哪懂大人们的苦衷呢，只知道自己离开了好不容易认识且熟悉起来的小伙伴，时不时便哭着喊着要回原来的家。
“嘿，索菲，妈妈向你保证，这里会比之前更好的，你要是想艾芙琳了，或许可以选择给她写信。”
母亲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水，花了百般力气才把我劝进屋里。那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羞人的一幕被路过的一个小男孩看见了。
搬进新家后，我其实并没有见过彼得，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叫彼得，只在父母那儿听说，住对门的那户人家里有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孩，若能见上一面，说不定能成为好朋友。不过，一直到暑假结束时，我依然没有见到父母口中所说的同龄人。
-
许是因为我还未交到新朋友，我感觉暑假结束得比预期中要晚，我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或是看书，或是看动画，总之一切都十分无趣，唯一让我值得期待的大概是与艾芙琳的通信了。
好不容易熬到心心念念许久的开学那天，我却出了大糗。大概是我太过紧张了，做完自我介绍的我准备走下讲台到老师安排的座位上时，我双腿不听使唤似的绊在一起，摔了个狗啃泥，鼻尖传来的疼痛直击泪腺，泪水湿了眼角在眼眶中打转。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也无视了从四面八方向我投来的目光，悻悻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出一点儿声响。
“喂……你没事吧？”同桌的彼得见我的眼眶从该开始就一直红着，便关心起我来。
我撅着小嘴吸吸鼻子，声音颤抖着回答：“我……我……我没事。”
彼得盯着我看了半晌，也不说话。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眉毛微微向上翘，喃喃道：“啊……你是那个新搬来爱哭鼻子的小家伙！”
也不知怎的，在听到他的话后，我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把彼得给吓坏了，他笨拙地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着，直到那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我才把眼泪收起。
“你……好爱哭啊！”他两片嘴唇抿起笑了笑。
“才没有，这两次是……是意外！”我羞红了脸，但嘴上却没有承认。
这样的相遇并没有电影中的那么美好，不过应该比布莱斯和朱迪的相遇要好些，至少我没有在彼得那儿留下坏印象，我也没有因为他说我是爱哭鬼而讨厌他。
说到底还是个小屁孩，只要结交到合拍的小伙伴，发现了有趣的新事物，一切烦恼都能被抛之脑后，不足挂齿。
我在开学后的几天时间里，便适应了新的学校以及新的同学，校园生活算是步入了正轨。唯独彼得，虽然是我的同桌，还是我的邻居，但除了开学那天有过短暂的交谈外，之后我和他就再无交流。一直到我值日的那几天，我才与这位同桌有了交集。
-
红日徐徐落下，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墙上挂钟的指针逐渐逼近六时，教室里早已空无一人。我把黑板上最后一道粉笔的痕迹擦去，拍拍手中的灰尘，背起书包准备离开学校。在经过校门口的花坛时，彼得半蹲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
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到他身边，开口问道：“彼得，你在干嘛？”
似乎是被我的声音吓到了，只见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回过头来看清楚来者何人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的照片，不见了。”彼得怏怏不乐地开口。
“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吗？”我问。
“嗯，很重要。”他回答。
“那我帮你一起找吧。”
“不……”
说着，我卸下自己的书包丢在地上，把双手的袖子往上卷了卷。彼得看着我的举动，本想开口说“不用了”，可是“不”字还没说完，我已经蹲了下来，在花坛边摸索着。于是他也不好说什么，在空地的另外一边搜索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夕阳早已落在地平线的另一头，天色黯淡下来，只有街边的路灯带来微弱的光芒。最终，我在两个花坛的缝隙间找到了彼得的那张照片。
“彼得，我找到了！”我拿着照片朝彼得跑了过去，情绪如同发现了宝物一般兴奋。
“索菲，谢谢你！”彼得接过照片望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越发浓烈，眼睛因脸上的笑容咪成了半月形，似乎比空中的弯月还要闪亮。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七点钟，我的父母和彼得的叔叔婶婶差点要去警局报案了，结果在公寓门口看见我们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屁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而我与彼得，自然是被他们狠狠地教育了一顿。不过也正是因为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我与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挚友。在未来的十几年里，我们的生活，都有着对方的影子。
第二天，我收到了彼得为表感谢的奶糖，我至今依旧记得那奶糖的味道，甜到掉牙。
>>>03
虽说人生如戏，我本也期待着与彼得相熟后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要知道，即使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即使那时候还不清楚“爱情”究竟是何物，但也不碍她们对童话爱情的向往。不过，事实是——人生哪有那么多戏。
彼得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傻蛋，性格腼腆，容易害羞，还是个老好人，班上有什么麻烦的，大家都不想做的活儿，他总会揽上身，然后拉着我陪他做这些麻烦事儿。
我记得有一年的运动会，没有谁愿意去报名1500米跑的项目，但因为每个班每个项目至少要有一人，彼得果不其然地在报名栏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结果就是，他在跑第三个圈的时候，晕倒在跑到上，可没把我吓出心脏病来。
运动会结束后，我自然是跑到校医室看他了。只见彼得闭眼躺在床//上休息着，脸上逐渐有了气色，没有刚送进医务室的时候那样苍白。
我进来的动作有些大，惊动了床//上的彼得，他见来者是我后，松了口气问道：“你来了，运动会结束了？”
我真是败给这小子了，自己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关心比赛结果。我禁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开口：“帕克先生，让我猜猜，您还想在这儿躺多久呢？”
“最后结果怎么样？”
“不是我们班……”我顿了顿，又说：“你要是躺够了就赶紧起来，回家了。”
彼得不再说话，安静地从床//上爬起，收拾好东西后，便跟在我身后离开了学校。我与他一路无言，一前一后地走着，我的影子覆在他的身上，阴影下，他的表情看起来也有些低沉。我不禁长叹一口气，缓缓地停下了脚步，彼得没注意到我已经停下，楞是撞在了我的背后。
“我说彼得，你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们输了可不是因为你。”我说。
“我……又没有在不开心。”彼得反驳道，耳根子随着脸一同被染上一抹绯红。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了，还嘴硬，真是个小傻蛋啊！于是，我用手薅了薅彼得那头微卷的毛发，说：“我前不久发现了一家店，那儿的三明治味道可真美味，今天我就大发慈悲请你尝尝吧。”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起作用了，彼得脸上的阴霾烟消云散，终于如雨过天晴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夕阳映在彼得的瞳孔中，如同琥珀那般清澈又动人，就是那天，我记住了那双独属于他的眼眸。
-
后来我们都大一些了，大概是在六年级的时候，我发现彼得也如同龄的小男孩那样，也有一颗恶作剧的心。
万圣节的时候，按照传统，小孩儿们都会装扮成鬼怪的样子，挨家挨户地敲门索要糖果，这天大概是所有的小孩调皮捣蛋也不会被大人责骂的时候。我对万圣节并没有什么感觉，幼儿园的时候还会这么做，小学三年级之后，我就没有参与到索要糖果的队伍中。
彼得自然是知道我是不会参与小朋友们的万圣节聚会的，也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在那天晚上，他敲响了我家的门。我在屋里听见了彼得的声音，没有多想，毫无防备地把门打开，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后悔了。
不知道这个臭小子在哪儿搞来这么一套服装，他竟扮成了蜘蛛的模样。背上那八条毛茸茸的腿，还有头顶上几只蛛眼，我被他吓坏了，当时“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我一哭，也把彼得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我，想要逗我笑，但我就是不领情，依旧在那儿嚎啕大哭着。最后，彼得把自己手里满满当当的糖果罐塞进我的手里，柔声地说：“对不起，我把我的糖果都给你了，你别哭了……”
或许是被我影响了，我看着彼得脸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便立刻停止哭泣，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再继续哭下去，这个小傻蛋又得自责了。
“那……那我就……就不客气了。”
我虽然停止哭泣，但声音依旧颤抖着。彼得见我不再哭了，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可能是出于报复的心理，我一个人把他索要回来的糖果都吃光了，一颗也没留给他。然而，我在万圣节过后很不幸地蛀牙了，噢，该死的彼得！关于看牙医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但我并不想去忆起它。
小学的时光我不清楚是否能用岁月静好来形容，它并不是很安静，总有那么些小吵小闹的时候，但对我来说，是最纯净美好的回忆。
>>>04
成长是一条一去不复返的路，中学的日子比起小学要安静许多，但也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让它不再是能用快乐或不快乐就能形容的回忆。
缘分让我们又成为了同班同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彼得的交友圈也愈渐不同。虽然我们不如小时候那般亲密，但我很清楚，各自在对方心里都有一个特殊的位置。
中学的彼得似乎比以前更傻，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地，他就成了弗莱舍欺负的对象。这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在储物柜长廊的转角处看到了彼得被弗莱舍堵在储物柜前，我听不清弗莱舍跟彼得说了什么，我只注意到彼得脸上的表情很不好。我没有马上冲出去，我静观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傻蛋竟然骂不还口，弗莱舍都对他动手动脚了，他竟然还能一声不出地站在那儿。
我当时心里莫名其妙地生气一股火，不是因为弗莱舍欺负彼得，而是彼得表现出来如此软弱的态度。我冲了出去，硬是将两个人隔开，瞪着弗莱舍喊道：“离他远点！”
弗莱舍大概没想到会突然窜出一个人来阻止这场闹剧，他愣了一小会儿，然后轻笑一声，看着彼得，阴阳怪气地说：“哇，软蛋彼得找了个女朋友啊！”
这个人怎么这么欠揍呢，那时我已经在心里把他锤了一顿，但出于礼貌，我只能好声好气地说：“请不要开这种玩笑，这一点也不好笑！彼得是我朋友，我不希望你这样说他！”
“朋友？噢，这一点儿也不酷，或许你需要真正的朋友，像我这样的。”
弗莱舍嬉皮笑脸着，那恶心的笑容让我再也忍不了了，于是我猛地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趁他还沉浸在疼痛之中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地拉着彼得往外跑，直至跑出学校，我才停了下来。
“彼得，你是蠢蛋吗？骂不还口？以为自己是什么圣人吗？”
我朝彼得吼叫着，连同刚刚对弗莱舍的怒气一同撒在他身上。要不是今天放学我撞见了他被弗莱舍找茬，我真不知道这个傻蛋要瞒着我多久。
彼得也不说话，就这样任由我胡闹了几分钟，待我有些累了，他才缓缓开口：“我没事，谢谢你了。”
本来我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彼得那抹淡笑，我像泄气的皮球，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真是败给他了！见我的怒气消散了，彼得从背包里掏出一颗奶糖，递到我手里。
“谢礼。”他细声道。
我一时间被他的举动逗笑了，与他成为朋友那天的回忆逐渐在眼前，细数一下，原来与彼得相识已经过去那么急久了啊。我剥开包裹着奶糖的纸，把糖塞进嘴里，与记忆中的一样，是甜到掉牙的味道。
>>>05
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正处于情窦初开的时期，我与彼得也不例外，只是，我喜欢的是他，他喜欢的，并不是我。
我依稀记得某个晚上，彼得跑到我家，来我房间找我的情形。他坐在我的懒人沙发上，看起来有些苦恼，好几次张开嘴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一向是急性子，便在他说话前开口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支支吾吾了半天，他终于道清楚来找我的目的了。
“想问就问吧，支支吾吾地，跟个女孩儿似的。”我不忍吐槽起来。
彼得没有像往常那样向我投来无语的目光，好看的脸逐渐变红，像极了猴子。过了半晌，他说：“索菲，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我被他问倒了，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但我知道这肯定跟十二岁小姑娘的憧憬不一样。我看着彼得的脸，不知是什么原因，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不等我回答，彼得首先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算了，你这么没心没肺肯定不知道了，我也真是的，怎么会想来说问你呢？”
这一次，我没有反驳彼得对我的嘲笑，依旧沉浸在彼得的那个问题中。随后，彼得和我道了声“晚安”后，便回去了。那天晚上，我彻夜无眠地反复想着这个问题，却没思考出个所以然。
周末的时候，我把艾芙琳约了出来。我和她一直有书信来往，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小学的毕业典礼上，之后，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
“这么久不见，终于舍得约我出来了？”艾芙琳打趣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她寒暄了几句，说了一下自己的近况后，才开始问出那个问题：“艾芙琳，喜欢是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哦？你有喜欢的人了？”艾芙琳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啦！”也不知怎的，回答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躲开了艾芙琳的目光。
艾芙琳笑了起来，看我的眼神不明所以：“喜欢，是一种很美好的情绪啊！有些人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而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大概会觉得他如彩虹般绚丽，情绪总会被踢他牵动，眼里似乎只有他，会觉得其他人不过是匆匆浮云……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情绪吧。”
与艾芙琳的约会结束后，她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在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似乎浮现出彼得的脸，一直以来，我都把彼得当做是好朋友，甚至比好朋友的关系更好。如今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我答不上来，只是觉得，自己或许是有点喜欢他的吧。
我把艾芙琳的话告诉了彼得，彼得向我投来那感激的目光令我觉得很害怕，之前他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浮生的不安感又一次在我心头涌现。
直到某天中午，彼得兴致勃勃地跑来告诉我说：“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知道了！”
“是……是吗？”
“嗯，大概就是我对丽兹的感觉吧。”
我沉默不语，彼得此刻的笑容在我看来十分刺眼，一股窒息的感觉从心脏蔓延全身，心脏像被无数的针尖扎过，让我觉得十分难受。
这一次，我也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或许有点喜欢彼得了。其实，我早已心悦于他，只是不自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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