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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日记


许知睿像逃难的难民似的,背着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包,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风尘仆仆地回了寝室,甚至连开门的手都腾不出来。

        “你去打劫了?”荆芥给他把门打开,被横扫过来的包撞了一下,疼得他一抽气,他都怀疑里面装的是不是砖头。

        “我是守法公民,谢谢。”许知睿朗声背了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把手里大半的袋子都放在了荆芥桌上,喘了一大口气,“而且都是你的东西。”

        荆芥拿手指勾了勾袋子,往里瞟了一眼,“可我不吃圆粉,我喜欢宽粉,你买错了。”

        “挑食叉出去。”许知睿把肩上的书包卸下来,扔到荆芥的椅子上,顺手拿走了一个包子,“食堂有你,永不倒闭。”

        “那是。”荆芥挑眉一笑,张扬肆意地说,“我往窗口那儿一站就是个活招牌,叔叔阿姨们哭着抢着要给我加个鸡腿。”

        许知睿懒得理他,三两下吃完了包子,空出嘴来骂了句不要脸。

        自己椅子被占了,荆芥把许知睿的椅子拖过来坐,边吃边扒拉其他袋子。

        最边上的那个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放下筷子,把袋子提到跟前,伸手在里面翻了翻——消炎药、退热贴、止咳糖浆、喉糖、温度计,还有一堆桃子味的吸吸果冻。

        “孩子他妈,你怎么这么贴心。”荆芥感动到无法言喻,就差扑上去给个熊抱了。

        洗完手出来的许知睿弹了他一脸水,让他清醒点,“先别夸,不是我买的,我回来的时候它挂在门把手上。”

        荆芥瞬间吝啬地收回所有热情,看了眼袋子里校外便利店的小票,了然道:“那应该是我姐买的了,做好事不留名,和我一样。”

        学校的商超不卖这种果冻,更何况在校区转一圈已经够累人了,还跑到外面去买果冻,这么远的路程,除了开车来的荆菁,他也想不到别人。

        在许知睿洗澡的空档,荆芥如蝗虫过境一般把打包回来的食物都吃完了。

        此时他嘴里还叼着一袋果冻,精神恢复了不少,没正行地蹲在椅子上,用电脑听刚买的名师网课。

        拿毛巾擦了擦滴着水的头发,许知睿指了指书包,“我觉得你可能没时间看网课了,书包里都是云云姐给你的慰问品。”

        荆芥合上电脑,不解地拉开书包,里面确实不是砖头,而是一摞摞的试卷和辅导书,他随手翻了翻,难度还不小,“我这是要去考专八吗,她给我这么多资料干嘛?”

        “她说怕你休息几天没语感了,让你每天交几张上去给她检查。”许知睿把清空的包和空出来的椅子摆回去,“你是不是惹她了?”

        “我——”荆芥到嘴边的“上哪惹她啊”卡了壳,脑子转得飞快,“靠,公报私仇,姐妹俩没一个省油的的灯。”

        二班英语老师陈子云和广播站老师杜笙也是大学校友,不像老万和田主任那样掐,感情好得不得了。

        两人又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年纪,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很容易打成一片。

        前几天刚嘲讽完杜笙,今天就被陈子云打击报复,荆芥差点没气笑。

        他抽出几张试卷,转了转手里笔,低头写了起来。

        寝室安静下来,荆芥专注看着全是英文的试卷,写了几题,发现有很多超纲的知识,但又觉得见过,放下笔伸手去抓记着语法的笔记本。

        东西放得太乱,他只能凭借记忆去找,翻开不是再换下一本,目光大多停留在试卷上,直到一行不属于自己的字迹闯入视野,他利落地把注意力从试卷上撕了下来。

        纸页上的字迹很幼稚,却尽力写得工整,还能看到代替不会写的字的涂鸦。

        标着日期,看来是本日记,内容很简短,大多只有一句话。

        第一行是一个日期,在十几年前。

        第二行断断续续的连不成一句话,“上学”,“朋友”,接着在这两个词后面画了一片小小的锯齿边叶子。

        荆芥眼皮一跳。

        把写得正兴起的卷子扔到一边,他抓了抓头发,继续往下看。

        “今天折”,文字断在这里,后面画了一只尖嘴尖尾尖翅膀的小鸟。

        “我一个人不会,大家都回家了”,又是一片锯齿边叶子,一个小箭头指向尖嘴小鸟,“他朝我笑,他很好,我也想和他一样”。

        荆芥无意识吞咽了一下,没在扉页找到名字,又直接翻到更后面的位置,确认了几眼,啪的一下合上日记本,双手抱头使劲抓了抓头发。

        操,他捡到了汝鸣的日记本。

        端着水杯路过的许知睿吓了一跳,杯里的热水差点洒出来烫到手,“你怎么了?不舒服的话赶紧睡吧,我都怕你是不是要学疯了。”

        “没事,好得很。”荆芥双臂压在日记本上,挡住了大半,头也不回,怕人发现自己做贼心虚。

        等许知睿回位子上坐下,他做足了思想工作,又偷偷摸摸地翻开了日记。

        第三个日期在第二个日期后一天。

        “我找到了一只虫宝宝,很可爱,我很喜欢,他会喜欢吧。”

        用绿色彩笔画了一只有眼睛有嘴的虫子,旁边还有一个红色的小爱心。

        第四个日期紧接其后。

        内容格外简单,“他不喜欢”。

        荆芥已经在幼儿园里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班里来个插班生,他认识这个人,还没睁眼时就认识了。

        两人的妈妈同一天进了同一家医院待产,病房相邻,他们早在那时就成了邻居。

        后来又在同一天出生,对方比他早一小时,他记得对方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汝鸣,像没长牙的小宝宝的名字。

        他总能听见别人夸汝鸣多听话,汝鸣的父母多重视孩子的教育,家教不要钱似的一个一个往家里请,学习特长两头抓,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那一天是汝鸣第一次到学校和同龄人一起上学。

        荆芥不知道什么叫赢在了起跑线上,但他觉得他一定比一个刚来的家伙厉害得多。

        在家里他是最小的那个,哥哥姐姐比他厉害,带着他玩,所以他要带着汝鸣玩。

        男生都在空地踢球时,只有汝鸣一个人蹲在沙坑里挖沙,荆芥踢了一会儿球觉得没意思,过去陪着对方一起挖。

        直到老师出来找他们,荆芥才发现踢球的人都走了,汝鸣城堡也早堆好了。

        而他那么长时间只堆了个简陋的沙包,挖了个贯通的洞,汝鸣却一直一言不发地蹲在那里等他。

        当时他就觉得,这人真好玩。

        其实除了在幼儿园,荆芥很少有和汝鸣见面的机会,对方总是待在那个漂亮的洋房里,或者在花园里看书。

        看完科幻电影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他还怀疑过汝鸣是不是个机器人。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很久之后的一天下午。

        最后一节课老师教大家折千纸鹤,对小孩来说算是有些难度。

        小孩子们雀儿似的叽叽喳喳聚到一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会的扭头就叫老师来帮忙。

        欢快热闹的氛围里,一节课过得很快。

        放学时所有人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儿,被老师带出去,扬着脑袋扑向自己的家长。

        那天有两个小朋友的家长来迟了,一个是荆芥,一个是汝鸣。

        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等认领。

        荆芥把手里的纸玩出了花来,兔子蝴蝶青蛙都折几只了,才看见汝鸣也没走,正专注地的埋着头。

        连跑带跳地凑到跟前,他发现对方桌上一只纸鹤也没有,全是折坏的纸。

        “你不会?”

        汝鸣抬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摇了摇头。

        荆芥自顾自地拉开对方旁边的凳子坐下,抽了一张卡纸在手里抖了抖,“那我教你啊。”

        汝鸣不爱说话,不说哪里会,也不说哪里不会,只会专注地盯着荆芥手里的纸,试图跟上折纸的速度。

        折到第三只的时候,荆芥发现了问题,一步一步拆开来,等着对方追上自己。

        “你再试试。”

        没了真人演示,汝鸣又遇上了问题,自己来来回回好几顿折腾。

        荆芥看不下去了,压着对方的手往正确的方向折。

        忘记了这样磨合了几次,汝鸣终于靠自己折出来一只。

        手停下的那一刻,他转头看向荆芥,眼镜睁得圆溜溜的,眸子流光溢彩,嘴角弧度明显上扬,柔柔软软一抹笑,宛如春风拂过柳条,“我、我会了。”

        荆芥没见过对方这幅模样,稀罕得不行,像吃完不喜欢的蔬菜,最后在碗底发现了一颗甜滋滋的糖。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比汝鸣还激动,捧起那只千纸鹤绕着桌子跑了几圈。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汝鸣发现他眼睛都红了,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汝鸣欲言又止,想道谢,又想继续和他聊天,可他的妈妈来接他回家了。

        荆芥把薄荷绿的千纸鹤还给汝鸣,胡乱揉了揉眼睛,跑出教室前又折返回来,拉着对方双手上下甩了甩,“你很努力,做得很好!”

        最后风风火火地跑到了门口,朝对方挥挥手,“明天见!”

        到了第二天,荆芥豪情万丈地去了学校,碰到汝鸣的时候,对方脸上乖巧的笑昙花一般又不见了。

        但他见过,感觉自己又变厉害了一些。

        午休的时候,两人偷偷摸摸跑到后面的小花园。

        汝鸣双手捂着一个东西,神秘兮兮地放在了荆芥手心。

        又敢上房揭瓦,又敢爬树掏蛋的荆芥,一生之敌就是各种昆虫。

        他才不是怕,只是觉得恶心。

        所以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条软叽叽的虫子在手心里爬的触感,感觉它下一秒就要透过皮肤钻进血管里。

        当时他没直接扔对方脸上都是涵养好。

        之后他小病了一场,低热加上过敏,请了好几天假。

        矛盾拖得太久,结果如何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回到学校后,荆芥还是玩得没心没肺,汝鸣并没有和他提起那条虫,他也没兴师问罪。

        只是以后折什么小兔小猫,他再也没坐到对方旁边。

        如果不是日记,荆芥对这些事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

        人总是很容易忘记开心的事,而对不开心的事耿耿于怀,直到小小的隔阂积累成横跨十几年的鸿沟。

        不过怎么会有人喜欢虫子,荆芥实在是想不明白。

        手里的日记本好像烫手,里面有更多他不知道的和他忘记的。

        他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来来回回地翻,异常烦躁,哗哗的吵得许知睿不住地回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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