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闻逸也曾疑心过爱人逃避的态度，但他只是一棵树啊。他没有人形，他不会出轨，更对人类趋之若鹜称为钱币的“石头和纸张”不感兴趣，毫无欺骗他感情的必要。
况且他对他的爱护和宠溺不似作伪，闻逸还不至于没良心到怀疑他们六年陪伴他成长的情谊。
这棵树甚至为了他自学了人类的课程，就为了给他补课——天啊，这种事居然连一棵树都逃不过了么？一想到他的树用藤蔓捏着笔和板子，一笔一划给他写下复杂的方程式，闻逸就笑得不能自已。
不止这些，网上的网友们绝对不敢相信，屏幕对面在跟他们聊天的是一株点点点的藤蔓。
这三年他还玩起了金融……叔叔家之所以住在山中却家境尚可，除了祖上略有积蓄外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出去，外面怕是要变天了。”闻逸笑眯眯地靠在爱人身上，他的树默默将藤蔓编织成藤椅的模样，将他拥入怀中。
“怎么不说话？”闻逸有点奇怪爱人的突然沉默，以树的温柔和爱护，是决计不会忽视自己任何一句话的。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又在因为自己没有人形的事而烦恼吗？我不是说了，我可以……”
话没说完，一株藤蔓悄悄凑近他的脸颊，轻轻蹭了一下。
闻逸知道，这是爱人的一个吻。
于是他不免压低了声音：“我不委屈，真的，你不要难过。能遇见你，我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还要幸运。”
有几个人有他这样的运气，在年少时便遇见了对的人，一路呵护他长大，极尽宠爱与温柔。哪怕这个人其实不是人，闻逸也很知足了。
树知道闻逸真的是这么想的，完全出自真心，也不是为了安慰。
但他绝不可能就这样心安理得，享受爱人的理解包容，却让他的宝贝受尽委屈。
他的闻逸，在村子时，在他的根系遍布的地方，他尚可以为他提供庇护。但闻逸不能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山村里，他得走出去，他的所学所长，总该有用武之地。
到时候他在外面摔了，被人欺负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闻逸在外面遇到了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一辈子再也不回来，树也不忍心责怪他。
人类社会有个词，叫异地恋，十对里面八对不长久。以前闻逸只是在县城里读书倒还好，一人一树一个星期至少能见一面，但去外地读了大学，他一年又有多少与他相处的机会？
在大学里，他的闻逸会遇到更好更优秀的人，无论是眼界，还是品行，都不是小县城可以比拟的。他的闻逸是珍宝，他又不能把他埋起来不让人看见。
一定会有人试图夺走他的宝物，高中甚至初中的时候就有了，虽然闻逸自从说了一次被他吓到以后，就隐瞒了这些糟心事。但是有，他能从他的宝贝躲闪的眼光里看出来。
他除了留在故土让嫉妒发酵，酿成五味混杂的酸酒，什么也做不了。
他明明是得到承认的正牌爱人，却比见不得光的第三者都更见不得人。闻逸永远没法把自己男朋友的照片发给好兄弟，他也不能在夏日某个闷热的夜晚请闻逸他们宿舍出来喝酒。
如果他什么都无法为闻逸做，有没有他都一样，甚至对闻逸来说，更不公平。
他明明可以拥有一个普通而正常的人生，一个陪在身边关心他爱护他的爱侣，很多很多的朋友，为之努力的事业，和偶尔开拓眼界的旅行。
因为他，这些闻逸都没有了。
深藏在土地当中的根系，无声地握紧了脚下的泥土。
而此时闻逸躺在爱人的怀里放松又舒适，差点要睡过去。
紧张的高三已经结束，他可以好好陪陪他的树了。
闻逸彻底陷入梦乡之前，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闻逸回到叔叔家的时候，婶婶又在拿他的录取通知书和村里的妇人炫耀。
“考上大学是很厉害，但是闻逸你可不能忘了你叔叔婶婶呀。你将来还回不回来？”
闻逸已经想好了：“要回来的。”
“那读出去有什么用？”
“……”闻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真要说出分别，他能讲出三大张纸，但这些一辈子生也在山里，死也在山里的女人，只怕能懂也不想懂。
她们的儿子往往不到高中就已经辍学，不是去打工，就是帮衬家里的农活。他比她们的儿子要幸运，可大家都是山里的人，凭什么他不一样，问出这话的人，其实并不希望他好。
于是闻逸笑了笑，说：“我饿了，婶婶饭做好了吗？”
“灶上热着呢，王家大姐就先不招待啦哈，我领我侄儿吃饭去。”婶婶也并不在意这个女人的态度，她看的开，既然只是想和人分享自己的喜悦，自己高兴就行了，不要指望他人能与你感同身受。
两人跨进屋里，没有注意到一抹绿色攀上了屋角，柔嫩的触角蜷缩舒张，几近颤抖，最后无声退了下去。
从高考结束到开学，足足有三个月，闻逸几乎都赖在爱人的身上，和他一起刷刷视频，一起读一本书，或者翻一翻学校论坛，期待一下自己未来大学四年的生活。
他的树用藤蔓护着他，拥抱他，亲吻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抚他。
“你最近不对劲。”闻逸笑。
“哪里有，嗯？”压低的声音带着他特意模仿出的鼻音，微微上扬，听起来就更像是人类的发声习惯。
“以前我提到我的大学，你就要沉默，半天不说话。现在我絮絮叨叨了这么久，你还是耐心地回应我。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这几天有点太温柔了。”闻逸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半真半假地问出了口，笑眯眯地讨要一个答案。
树有一点犹豫。
他知道这件事应当和闻逸商量，但树知道，他要是真说出了口，闻逸一定会阻止他。
他甚至只有两成把握。
要是成功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失败，他不能让他的小人儿为他伤心一辈子。
若不幸灵智溃散，就让闻逸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十八岁成年，梦醒人散而已。
本来一棵树会说话，就是天方夜谭。人类是很会自我欺骗的生物，只要时间过去的够久，那棵树再也不开口，闻逸自然会渐渐怀疑自己，也许他的树朋友，真的就像妹妹婶婶说的一样，只是他无法接受父母一夜去世的打击，自我保护而想象出来的、不存在的爱人。
他的小人儿很坚强，他会从大梦中惊醒，会难过，会伤心，会自我怀疑，但他已经长大了，他会重新爬起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会有一个合格的爱人，顺其自然地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闻逸的生命里，安抚他，保护他，与他携手走下去，而不是被一棵自私自利的植物拖累一生。
如果自己足够幸运，树希望这个“合格的爱人”是自己，他顺利脱离本体，就亲自带着闻逸离开，走向拥有更多机遇与可能的外面。如果运气没有那么好，那就让自己留在这座深山里。
他会目送他离开，就像这么多年目送他去上学一样。
就是这次归来的期限，可能很长很长。
也许将来有一天，闻逸会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回来看望故土，甚至把孩子抱到他留下的那具空壳上让小小人儿爬着玩，告诉小小人儿这是爸爸儿时的玩伴。
那样的结局也称得上圆满。
于是树用藤蔓去挠爱人的痒痒，悦耳低沉的声音带着调侃：“怎么，我对宝贝温柔一些不好吗？嗯……还是说，宝贝喜欢——手机里那些，粗暴一点的？”
啊啊啊啊警察叔叔这里有棵树在耍流氓！
闻逸脸红透了，要不是离地三丈远恨不得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明明一开始这棵树扮演的角色是知心的朋友和耐心温和引领前行的长辈，结果自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这棵树都快从绿色变成……
当然，闻逸之所以这般无法适应的缘故也是因为树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对他做出太过分的事情，虽然他好像也做不到，但是其他的也没有。
充其量就是嘴上厉害。闻逸一脸和善的微笑。
想到这个闻逸其实有点考虑，也并非不期待。毕竟他确实成年了不是吗，想和自己的爱人亲密，实在正常，虽然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的那什么生活，但树刚刚说的，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不是……
令闻逸没想到的是树居然拒绝了。
“？你是男人吗？”闻逸满脸问号。
“宝贝虽然心理测试出来我是男性，但从你们人类的定义出发，我的确不是。”树的声音依旧悦耳温和，半点不恼。
“……”人要脸树要皮，光说不做瞎撩你大爷！
闻逸生气了，踹了树干一脚让藤蔓把他松开，气哼哼地回家去了。
这棵树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必须不理他一整天以示惩戒！
身后，静静伫立在风里的树，凝望着心上人的背影，出乎意料地没有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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