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决定
苏娜雅若和她两个最小的儿子出逃这件事并没有瞒住旁人多久,在不久之后,追踪者便已经匆匆赶到了。
是海音诃安带着自己的手下亲自追来,其实速度并不算慢,然而等到她赶到时,一切也都已经结束了。
草原的色彩本是深深浅浅的绿,却在这一夜被染成血色,乌戎人的尸体倒了一地,远道而来的大越人仍然持着弓弩坐在马上,那个自称姓林的、大越的将军夫人拿的则是一把长弓和几支箭,她沉默地将那弓与箭拿在手上,最方便使用的姿势,听到马蹄声时骤然回头,箭矢就要上弦。
林霄与海音诃安对视了一瞬间,慢慢敛去了眼中的警惕和狠厉。
她放下了弓箭却不曾下马,只是道:“海音王后。”
与其说这是招呼,倒不如说是在提醒旁人来者是谁。
她想要提醒的人却没有回头,只是跪在血泊边,正在替谁整理仪容。已经死去的人半靠在她身上,两支箭一支钉透了肩膀,另一支则是穿心而过。
这箭的样式特殊,所以也就很好认。海音诃安飞快地扫了一眼林霄手上弓箭,她的弓应该是特制的,需要的臂力和普通弓相比要小,毕竟一般女子力气确实不如男子,这是无法避免的先天差距。但这只影响远距离时箭的力度,并不影响准头。
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
那两支箭都稳准狠地从身前穿到身后,形成贯穿伤,倒是方便了旁人取箭。
钟繁微用匕首断了箭身,又从前后分别将半截箭取出,丢在了一边,未凉的血沾在她的手上和身上,她没有去管。
海音诃安本想出声唤她,看着这一幕却沉默了。
于是她只是走过去,也蹲下来,看着钟繁微的动作,想起一些遥远的回忆。
她想起她初来乌戎的那一年,和她还不算很熟的苏娜雅若温和地笑着,问她的喜好和习惯,问她在乌戎是否有什么不称心。她心中本有愤怒和决心在燃烧,甚至怀着某种堪称混沌的杀意,在此前她就已经发誓过,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会杀死挡在她面前的所有人,可是在那一刻,那样的微笑、那样的话语却让她想起她早逝的母亲。像是一刹那的心软,并不足以改变她的决定,但确实曾经存在过。
她想起她来到乌戎的五年后,苏娜雅若将她唤过去,迟疑了不少时间,然后才试图尽量委婉地告诉她,大越的公主嫁来草原,乌戎王以二王后之位相许,所以她这个原本的二王后的顺位不得不后移。其实在她眼中,二王后和三王后都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大王后也是一样,都不过是乌戎王的附庸,他要做什么时本就不会在意她们的想法……乌戎王都不在意她怎么想,大王后居然在担心她是什么想法。她虽然总有几分傲气,对人的情绪却也敏锐,她看得出来,那是真切的担忧与关心。那一刻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最初似乎是因这荒谬的现状而想笑,但又仿佛其实是想哭。可是她从来不爱哭,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哭过。
她想起出使队伍回到乌戎的那一天,她骑马奔出,要赶在其余乌戎人之前去看那位大越的公主一眼。她对达日吉勒没有爱意,也从来没有什么指望他,她早就清楚,所以她不会伤心。但她需要知道这位从远方来的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到来又会不会影响到她的计划。反正她在乌戎半真半假地跋扈惯了,这般行事虽然无礼,但并不会引人生疑。她用长鞭撩起车帘,然后就看见那张脸,那张温婉的、柔美的脸。她向来自恃美貌,但在这样的容貌下还是觉得自己仿佛逊色了几分。她眨了眨眼,有一瞬间的惊艳,却并未上心。她想,美貌当然不是毫无用处,但是这是易碎的瓷器娇养的名花,不管如何美都难以长久捱过草原上的风霜雨雪。
她想起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和苏娜雅若和钟繁微一起坐在毡帐中。那时的钟繁微还没有学会乌戎话,所以与苏娜雅若互相不懂对方的语言,也就不能彼此交流,全靠她在中间一字一句转述。她最初其实是抱着二次试探的心而来,但或许是那一天的气氛太好,暖意正好,光也正好,就连苏娜雅若和钟繁微的笑也是恰到好处。于是最后她选择将自己的雄心壮志放下片刻,什么都没有做,只认真地帮这个忙。这样的相识也算是缘分,那个轻声细语的时候也算是难得惬意的一刻。
她想起安塔希眼里的不平,想起钟繁微手中那把匕首,她说动安塔希,联合钟繁微,拉拢乌戎人,奔波在楼夷与大越之间,一步一步聚拢起自己的力量,然后……
她想起来,她此次离开乌戎前,最后一次遇到苏娜雅若的时候。那其实是一次巧遇,她们两个在外头迎面碰上,避让不是她的作风,于是她抬了抬眼睛,笑起来,刚想打招呼,便听见苏娜雅若问她:“最近怎么都没有见到你?”
春光和煦,苏娜雅若的声音向来比春光更和煦,那时却带了几分忧愁,人也清减了不少。她想她知道苏娜雅若在愁什么,她自己对达日吉勒毫无感情,王后中像她这样的人估计也还会有,但却绝对不会包括苏娜雅若。苏娜雅若长情也重情,少年夫妻多年扶持,对丈夫不可能不在意。对方新丧,她肯定难过。何况新王固德吉勒又是那样的性情,摆明了要和大越人过不去,钟繁微想保大越人,苏娜雅若也不能看着钟繁微出事,为着这事她大概也已是心力交瘁,难免便在外表上带出几分来。
严格地说,海音诃安就是这一系列变故的始作俑者,并且在她开始行动之前就猜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或者说,这就是她费尽心思想要达成的局势。而按照她的计划,之后的情况对于苏娜雅若来说还会一直坏下去,直到最差的地步。
她已经杀死了苏娜雅若的丈夫,害得她走进如今这样的困境。她还会夺走苏娜雅若的地位和她孩子的地位,还要夺走她所有孩子的性命,甚至是苏娜雅若自己的性命。
——其实海音诃安倒也并不是非要苏娜雅若死,如果对方愿意,她也可以留着她,一直留到她寿终正寝。可是苏娜雅若也有苏娜雅若的立场和坚持,在她心中有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当那些更重要的东西都毁于海音诃安之手,苏娜雅若不是在那个情境下依然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的人。
海音诃安自觉自己不是好人,却也没有什么害了人还要在受害者面前晃来晃去的兴趣。于是她的计划越推进,她便下意识地越躲着苏娜雅若。她本以为自己做得还算不露痕迹,没想到却还是被苏娜雅若发现了。
她心中想了许多,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随便挑了个人栽赃,垂了眼睛道:“固德吉勒……”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与其辛苦想借口,不如让苏娜雅若自己思考补全,反正固德吉勒闹出来的事多得是,她再帮着加一条也不突兀。
果然,苏娜雅若蹙着眉说:“大越人最近被逼得紧,你是怕楼夷也……”
——苏娜雅若大概是觉得她是因为和钟繁微相似的身份定位而起了兔死狐悲之情,怕固德吉勒针对完了大越又来针对楼夷。
毕竟固德吉勒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对楼夷人虽然不像对大越人一样赶尽杀绝,甚至目前看着还好,但实际上也不怎么看得上。所以海音诃安尽管还不至于得像钟繁微一样替自己人担心生命安全,但日子肯定没有以前好过。
当然在海音诃安心里固德吉勒已经是个死人,她发愁什么都不会发愁他。但苏娜雅若既然想了这样一个理由,她便也默认了。
苏娜雅若叹了口气:“我尽量再去劝劝吧,不过你毕竟是草原上的姑娘,应该也不至于……要是情况实在不好,你就带着你的人回楼夷去避一避吧。”
海音诃安沉默了一瞬间,又抬起头来,语气里带着某种决心和深意:“……不,我是不会避的。”
不会避固德吉勒的威胁,更不会避……和你刀剑相向的未来。
几月不见,到如今曾经的乌戎大王后已经死去了,因伤了要害失血过多,所以面色就格外苍白,在月色下仿佛染了一层霜雪,眉眼间还带着深深的悲伤和忧虑。
她为其悲伤的、为其忧虑的人,都因为海音诃安而死。包括她自己,也死在海音诃安的野心之下。
这一刻海音诃安看着她,她想她是不会后悔的,更不可能道歉。这就是她的选择,她为了自己的目标,杀死了一个曾经对她很好的好人。
这不是第一个因她而死的好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和钟繁微可以有一致的利益,所以即使曾经刀剑相向依然可以站到一起;但她和苏娜雅若的立场注定是互相冲突的,既然她要往前走,两人之间就肯定要死一个,无论她们曾经关系如何。
她当然要往前走,她也还不能死。
挡在面前的都是敌人,既然是敌人就注定要你死我活,她是不会退、也不会悔的。
她只是,在这个月夜,还是有些怅然而已。
如果有来生……
这一场动乱,终究是以海音诃安大获全胜告终。达日吉勒的前四个儿子都被海音诃安所杀,苏娜雅若和两个小儿子则在出逃路上被钟繁微截杀。强硬派和死忠派都被清洗,自然就有腰肢柔软的人对着海音诃安的屠刀俯下身,再加上她此前拉拢收买的人,在一系列的血腥屠杀之后,达日吉勒第九子白音和木成为新任乌戎王,这是这段时间以来被换上的第四个乌戎王。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君王不过是一个傀儡,乌戎如今真正的掌权者其实是他的生母,曾经的楼夷公主、乌戎王后海音诃安。
林霄却没有在乌戎留到一切结束的那天,她能在草原停留这么久已经是仗着身份之利了。毕竟边境的将军不能无故失踪,将军夫人一段时间不露面却还能解释得过去。但她来时还拉了一批岳戈的嫡系军队过来,就算数量不是特别多,总也不能一直不回去。
她离开时带走了愿意回大越的大部分跟着钟繁微来到草原的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已经在乌戎成亲甚至生子的人留了下来。时隔十年,当初那批随着和亲的公主离开故国的大越人终于有了归乡的机会。
采菽采苓留了下来,用她们的话说,她们没有什么叶落归根的执念,更别提她们的故乡如今其实是北燕的地盘,反正都是回不去,在乌戎待着也不错。如今她们在草原上住惯了,倒是觉得乌戎比玉京里还自在些,海音诃安又答应养她们一辈子,留在这里多少算个特权阶级,不必成亲吃喝不愁还有人养老送终,也没什么不好。
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处处为自己考虑,但钟繁微还是要怀疑,以采苓的聪慧,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她也要留下来,甚至猜到了她一直不说明白就是有意装作要走意图骗她们说出想跟着回大越的话,好理直气壮催她们姐妹俩离开乌戎,所以才提前把话说死,省得被她赶回去。
是的,钟繁微自己也选择了留下来。
当时刚听到这个决定的林霄十分惊讶不解,问道:“海音王后已经答应可以和大越说你是病故,没有任何人会拦着你回去,你也不必再担心无法和皇上解释。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一辈子,回去挑个彼此喜欢的人再嫁也行,我们养你一生也行,何必继续在他乡蹉跎呢?在草原上守寡,总不如回到故乡去生活的好,你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走?是舍不得谁吗?”
彼时她们站在钟繁微毡帐的门口,钟繁微侧首望去,天垂四野,碧草连天,采菽采苓说她们已经习惯了草原上的生活,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若我回到大越,我是谁呢?”钟繁微笑道,“不得不隐姓埋名、无名无姓之人?永不能见光、永远要担忧着被发现的已死之人?或许无法一个人活下去、只能靠你们保护拖累你们的累赘?”
“你不回去,在这里空有公主之名,朝廷难道会供养你吗?海音王后或许会关照你,但也不会有我们这样的自家亲戚上心,何苦?何况你留在草原上又能做什么呢?”
“能做太后啊。”眼见林霄眉头越皱越紧,钟繁微笑意才淡了淡,语气却更认真更诚恳地道,“海音诃安自己就够离经叛道了,说不定真就能答应让我插手乌戎的事情呢?”
“这位王后有野心,又有手段,你身份摆在这里,恐怕难以和她抗衡……”
钟繁微声音轻快:“我并不是要和她抗衡,我是打算做她的手下啊,她手下难道不缺人吗?”
“你又为什么非要跑到乌戎来给人做手下……”林霄完全不能理解。
“因为我不想做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只能等人庇护的人,而在大越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钟繁微回答,声音里带几分乍见云开的释然之意,“我并非贪慕权势之人,但我在乌戎能做的确实比回大越多得多。回到大越,我只能做一个隐姓埋名的普通人。但在乌戎,我可以说服海音诃安,让她允许我做一些事情,远比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有意义的事情。”
林霄神情复杂,问道:“你想做什么呢?”
钟繁微没有回答。
她没有忘记,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未来。
所以让她看看,再让她想想吧。
看看怎样才能管好一片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想想怎么才能让她在意的人都活下去,怎么才能救她的国。
看看草原上的人如何生活,他们又是如何战斗。想想狄燕的强大是在何处,而大越的胜算又在哪里。
乌戎不是大越也不是北燕,但有些事情仍是相通的,无论如何,她总可以试一试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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